是啊,在这些修行辟谷的精怪眼里,没有味觉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有俗世中的人,才会因不过匆匆百年的光阴,而格外看重七情六欲、甘酸苦辣。 于是周粥歪着脑袋沉吟了片刻,才勾唇笑起来,不自觉地换了自称:“我确实尝不出滋味。但有些吃食的味道并不真正来自于舌尖,而是一种记忆。同样没有味道,困在这宫中吃的御膳再精致,也比不过和小时候无忧无虑,调皮贪玩偷溜出宫吃的一串糖葫芦——” “你能明白吗?”末了,她见沈长青似是在听,又似是在出神,便问了句。 沈长青像是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很实在地摇了摇头。他的全部记忆都囿于那云雾缭绕的一方殿阁中,天庭中不分四季,不感年岁,此时与彼时,何来区别? 见他如此,周粥只当精怪在世间来去是十分自由的,心中羡慕之余,也只是眼梢微眯地一笑:“不明白也是好事。旁人都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看似天下臣服,但事实上这普天之下的万民也同样是困住王的樊笼,以至于连出趟宫都要偷偷摸摸的。所以你得替我保密帝王失去味觉不是一人之事,若让群臣得知,引得龙体抱恙的猜测,难免会影响朝堂稳固。” 对人间帝业的艰险,沈长青其实并不是很了解,至少天庭的五方天帝是闲得很,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折腾人的法子倒是一出一出地没完没了。反思及这半月来,他每每修炼之时,纵神思游于宫内,总能见到她勉力勤政,不过子时,御书房便烛火不灭。 相比起来,那些寿数不知凡几的上古大神,倒真不如个十几岁的凡人少女靠谱。 沈长青不由心中微动,点头应下之余,又鬼使神差地添了句:“你既自知身体有恙,就该当早些休息。子时过后,冥府之门便会开启,阴气重。” “你怎么知道我何时才歇?”周粥挑眉不解,“下面宫人不是说你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吗?大半夜你晃悠到御书房了?” 沈长青言简意赅地解释:“吾纵神思游走,可窥得周遭百里内情形。” “那你不会——”周粥听了,双眼一溜圆,抄手护在身前。 “不会什么?”沈长青见她突然反应极大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很是诧异地追问。 “咳……没、没什么。朕觉得你应该不会。”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哪次不是自己调戏得沈长青恼羞成怒,周粥就讪笑着放下了手,为自己那格调不太高雅的多虑之处而汗颜。 这小醋精尽管磨人,但确实又很纯情,没跑了。 “何时出宫?”沈长青也不是个有好奇心的,问回正题。 “现在?” “在”字才出口,沈长青已经揽过周粥的腰,口中念诀,青光一闪,内室便空无一人了—— 不得不说,沈长青是个典型的行动派,但眼前一花,就身处深山老林的周粥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醋精不认路啊! “错了错了!太远了,这都到城外好几里了——” “那就近些。”沈长青的手还没松开她的腰,又一念诀,比起所见,闹市的喧嚣几乎眨眼间就钻进了周粥的耳鼓。 糟了!周粥没顾上还有些晕眩,一把把沈长青拽进了无人的巷里:“你在街上玩大变活人,不怕被围观啊!” “……那这次地方对了吗?好像是在城里。”沈长青这才发现原来带人出宫这么麻烦。 “嗯……”周粥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但这里好像是城南。” “那就再——” 眼见沈长青的长臂又要搂上来,周粥忙把人一推,表情十分严肃:“其实现在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 “什么?”沈长青蹙眉。 “我得换身衣服啊,哪有穿着黄袍四处逛荡的?会引起骚乱的。”只怪沈长青还没等她说完,就把她直接带出来了。 “那就换个颜色。”沈长青听完,表示简单,随手一挥。 醋香拂面,青光乍现过后,周粥身上的黄袍就变成青色的了。她穿的不是朝服,而是帝王常服,服制虽精细繁琐,暗绣了龙纹,但衣料着成青色后,若不细看,倒也能混作大户千金的锦绣衣裳。 只不过,她一出生便是尊贵的皇太女,之后登基为帝,一应服色从来都需依循规制,不曾像任何一个妙龄少女那样,为自己挑选过一匹喜欢的布料,簪上过一支心仪的花钗。 这青色的衣裙,周粥还是头一次穿。 “不妥就再换。”沈长青见她低头怔怔地盯着衣裳发呆,以为她是不喜这颜色,才要挥袖,却被周粥一把按下。 “别换!我很喜欢!”周粥对上他不解的眼神,眸子一弯,又问道,“你觉得我穿这青色好看吗?” 沈长青深以为然地点头:“比土黄顺眼。” “那是天子才能用的明黄!”周粥气得叉腰,指着沈长青的鼻子质问,“你色盲啊!” “吾倒以为世人多心盲,喜便美,不喜便不美。非要辨那许多颜色作甚?” 沈长青懒懒地掀了掀眼皮,仿佛只是随口一论,但周粥却听进去了。 她穿什么衣裳喜不喜欢,欢不欢喜都能看出。这醋精果然是来以身相许的吧。她没有过多沉溺在不得自由的感怀里,一抹狡黠的笑意在眼中划过。只听她突然发问:“所以你觉得我美不美?” 美不美?在这一问出口之前,沈长青对此是全无概念的。他从来只想着仙凡之别,至于凡人的样貌如何,他不认为有再细细分别的必要。 因此周粥这一问,是着实把他问住了。 周粥也不催他,只笑盈盈地耐心望着他,像是定要等到一个答案。 而沈长青呢,他原本是想认真回忆一下自己见过的仙凡两界的女子容貌,再与周粥的进行对比。可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瞅着他,沈长青的脑海中就渐渐凝聚不出其他任何画面,只剩下她那双在街市初上的华灯下熠熠生光的璀璨瞳仁…… 一个“美”字,终于还是不够深思熟虑的就脱口而出了。 随即沈长青一愣,周粥也是一愣。 前者不过是诧异自己何来的结论,而后者愣就愣在,分明是自己早就设好的陷阱,只等着他跳了,她就道上一句“沈仙君既觉得我美,那便是喜欢我喽”来调侃于他。 可当那一字真被沈长青用沉沉缓缓的话音道出时,她却忘了词儿,只匆忙地别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我也不能出来太久,被人发现我不在宫内就麻烦了,还是快走吧。” “你确定不用传送术?” “这里离刘奶奶家也只隔了两条街,不远,陪我走几步吧。”周粥像是怕他拒绝,又补充了句,“你也不识路,传送不准还得绕。” 两条理由相加,显然很有说服力。沈长青没有任何异议地随她走出了小巷,一高一矮,一颀长一窈窕的两道淡青色身影便这么没入了红尘俗世的繁华当中。 大周国力强盛,京都更是繁华之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往往三更才消停下来,五更天便又起了人声。周粥当然不敢带着沈长青往什么酒坊舞楼走,只随意逛逛街市两边的小铺子,虽都是些寻常的小玩意儿,但她从小在宫中见惯了好东西,反倒对这些充满市井生活气的小玩意儿更感兴趣。 因着周粥总是东瞧瞧,西瞅瞅,说好的不远的两条街之遥,两人却走了半晌都还未走出半条去。所幸沈长青并未表现出任何不耐,偶尔也会将目光追随着周粥在几家铺子前流连片刻。他深邃的五官像是被煌煌灯烛笼上了一层淡黄色的薄雾,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兴许是在人潮中沾染了些许烟火气息,他平日里分毫不差拿捏着的仙君气度松减了不少,就连眸光也不见了那份高高在上的漠然。 周粥也是如此,抛开帝王的身份与责任,哪怕仅仅是面人铺子前的一只小白猫,都能令她莞尔,重获久违的轻松开怀。 “老板,我想要这个——”周粥驻足,指了指那只面捏成的小白猫。 上了岁数的老板掩袖咳嗽了两声,才张开一只手:“这个便宜的,五文钱一个。” “好!” 别说五文钱了,就是五两金,周粥一个大国之君想掏来买个小面人,也是绝对败得起这个家的。但眼下的情状是,她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腰际,才想起懊悔没有养成没自个儿带钱的好习惯。 老板大约也是没想到,衣着如此华贵的女子居然会掏不出五文钱,笑容半僵在脸上,不知该不该敛去。 “是这种钱吗?” 周粥正准备用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表示打扰了,一只手却掌心向上,托着五枚铜钱伸了出来。 “对,对!正好五文!”老板比周粥反应还快,已经用他那还沾着些彩面的手从沈长青掌中把铜子儿收了去,另一手将竹签子一拔,递过来了,“夫人您收好!” 夫人?周粥下意识接过那只小白猫面人,又瞥了眼身旁沈长青的神色。后者恍若未闻,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是不理解这词的含义,还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周粥低头去瞧了眼两人的影子,被那街边高楼挂起的灯盏烛晖映得斜长,最后不分彼此地依在了一处。 那一瞬间,周粥再抬眼审视二人同为青色的衣裳,心头升起一种奇异的滋味。 “还想要什么吗?”沈长青看她拿了东西还不走,就问。 周粥这才猛地一惊回神,将他往旁边拉远了些,才压低声音问:“不是……你哪来的钱啊?” “变的。”沈长青神态自若地吐出两个字,还下颌微抬地指向那铺子,老板正将刚收的铜板放进瓷碗里。 敢情是照着人家已经赚到的真钱变假钱啊! “私铸与使用假铜钱可都是大罪!他不知情,回头把这钱花出去,是要惹麻烦的——”周粥蹙眉,别自己偷溜出宫一趟,还整出个冤假错案来,转身就要回去把面人还了,换回假铜钱。 沈长青却拦下了她:“他花不出去。” “什么意思?”周粥脚步一顿。 “那是我用仙术凝结周遭清气幻化而成,投入碗中后遇着铜臭,便会消散。” “消散?”周粥无力地扶额,“老板带病出来卖面人赚钱糊口,你这不是更坑人了吗?” “你们大周,花五文钱可能看好风寒之症?”沈长青却问得没头没尾。 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周粥还是答了:“不能。郎中诊费加上两三副药起码得二三十文。” “那他便不亏。”沈长青挑眉,“吾方才凝出的清气已渡入他体内,小小风寒,瞬间便可痊愈。” 周粥闻言,终于不再急着去还面人了,反而在原地观察了那老板好一会儿,见他非但不咳了,叫卖声也清亮起来,听着中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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