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笼被一张黑布盖着,没能遮完整,露出底下的薄薄一层空隙。 他只有透过那点微光看到铁栏之外的景象。 无数双腿脚在眼前晃动,不常见到的火光太过刺眼,将人影连成流动的幕布,虚晃的线条让人看不明晰,瞳孔放大又收缩,人们闪烁、晃动、行走、交谈,优雅地进食。 他听到惨叫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伴随咀嚼声响起,宛如乐曲奏响,没过多久,两条腿匆匆地从缝隙间过去了,骂骂咧咧地往嘴里塞了一团布,于是惨叫声就变成了呜咽,在喉咙和胸腹间震鸣,其他笼子里也渐渐传来了低切的哭泣声,像是拨弦的余音。 火舌呲呲地烧,肉香逐渐弥漫至整个房间。 长时间的饥饿让少年的口中分泌出唾液。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然而,当他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开始剧烈地干呕起来。 那双腿走过来,狠狠地踢了一下笼子,如一叶扁舟在浪潮间起伏,很轻易就将笼子踢得颠簸,笼中的人身形不稳,撞在铁栏上,额角滑下一条热腾腾的血河,滴在地上。 另外一双腿进入视野,连忙制止:“哎!你这么干伤到他的脸怎么办!” “小孩子嘛,赌气!这么多天没怎么吃过东西,是不是饿了?” 他说着,一只手拉住黑布的边缘,由下至上地掀开半截。 火光涌入视野。 少年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象才重新聚拢: 几个膘肥体胖的人围着一个半敞的笼子,身旁就是火堆,笼子里的人双手被锁着,嘴里塞着脏布,满脸泪痕,正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极力想要退缩,然而他越是往后退,就越是往铁笼子里边钻,引得其他人指着他哈哈大笑,觉得这举动有趣极了。 那还只是个小孩,大约十二三岁,比他的年纪还要小。 他以一个很屈辱的姿势被拷在铁栏上,腿从笼子的缝隙间支出来。 眼前的人优雅地进食,被油脂浸得锋利的菜刀在他的腿上轻轻一刮,血水飞溅,连皮带肉就滚到了刀刃上,再将菜刀伸到火堆烤上一烤,那引发馋意的肉香就扑面而来。 而蹲在少年面前的这个男人,手里也捏着薄薄的一片肉,烤得金黄,香气四溢。 他笑得和蔼,横肉堆砌在两颊,随着嘴唇的一开一合蠕动起来。 “来,吃吧,这可是肉。”男人说道,“你的嘴很久没有沾过油水了吧?” 他说着,将手伸到笼子边上,手指连同那片肉一并送到了少年嘴边,之前踢笼子的男人见状露出了怨恨的神色,像是觉得少年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在他之前饱腹一顿。 自从旱魃肆虐,少年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吃过饱饭了。 甚至一天之内能吃到些东西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不奢求吃肉。 他抬眼看了男人一眼,铁链搅动,慢慢支起身子,凑近那只伸过笼子的手...... 围着火堆,细嚼慢咽地吃着这来之不易的鲜肉的人们忽然听到了一声惨叫。 他们立刻回过头去,看到先前靠近笼子的男人正捂着自己的手惨叫。 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淅淅沥沥往下流淌,另外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则冲过去狠狠地踹笼子,笼内的少年像一株苇草,东倒西歪,撞在铁栏杆上,不消片刻脸上就沾满了血。 但是他却在笑,比他们更加放肆地大笑。 少年吐出嘴里的东西,那俨然是一根断裂的手指。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有匆匆跑过去帮忙察看伤口的,有愤怒地冲过来将笼子的锁打开,拎着少年的衣襟将他拖出来的,拳打脚踢的,骂他不识好歹的,似人间炼狱。 “徐沉云!” 被他咬掉手指的男人厉声喊道。 “我知道你是不想活了,你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顾虑了,才敢这么干的是吗?” “你娘皮相好看,上次修士大人过来一眼就挑中了你娘,说只缺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本来是好事一桩,可惜她有你这个累赘,不愿意走,你起先百般阻挠,后来她病入膏肓,你才终于慌了心神,又从我们口中知晓若是不这么做她要死的,于是和你娘在房间内独处了一阵,再出来的时候,你们二人都纷纷改了口,大伙还很替你二人高兴。” 少年听到这话,原本被痛楚扭曲的面庞忽然变了。 那人还在继续往下说。 “我们起先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还当你是忽然懂事了,说服了你娘,结果呢?”他嘶嘶地喘着气儿,说道,“结果我们好说歹说将修士大人劝了回来,打开房门,就看到梁上悬着一具尸体,真是晦气!你把你娘劝死了也就罢,你知道我们有多难堪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地上的少年喃喃说道:“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并没有去试图说服她,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加顺利,他提了一句,她就很轻易地答应了下来,像是苦苦支撑的高楼顷刻坍塌,眼神温柔而死寂,说,好,那你去找他吧。 所以他去了。 可是他回来的时候,再打开房门。 她已经死了,垂在绳索下面,如同被烈阳烤得枯死的稻穗。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他越是拼尽全力想要救她,就越是将她推往死亡。 或许从他将那句话说出口的一刻,她就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 是他让她觉得自己成为了累赘。 是他亲手套上了绳索,踢翻了椅子,眼睁睁看着她绝望,看着她窒息。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名修士拧着鼻子说了一句,好臭,好脏。 少年这时候才缓过神,被愤怒冲昏头脑,在众人怔愣的目光中一拳打向修士,鼻血横流,其他人反应过来,赶紧冲上去拦住他,修士擦着脸上的血,眼神逐渐蒙上阴翳。 他们生怕修士动怒,忙不迭提议:“要不然将他杀了吧!杀了如何?” 修士却摆了摆手,十分温和,捏着少年的下巴,像挑选宠物似的左右瞧了瞧。 “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很像。”他缓缓说道,“她以为死就可以解决一切吗?不,完全不是。死才是一切的开始,既然她死了,那就由你来代替,我向来善于驯服猛兽。” 少年在此后无数次地想——他当时也该一起死的。 修士说,过段时间来接他。 他试着逃了几次,最后一次,被昔日友善的邻居捉回来关进笼子里,如此就彻底失去了自由。修士很清楚如何才能彻底消磨掉一个人的意志——等待,无尽的等待,像是在等待自己的死亡,你不知道他何时会来,但总是会来的,这种等待让少年几欲崩溃。 身边的笼子里每天都会有人被拖出来当作食物。 他知道自己不是其中一个,但是这种压抑的氛围开始让他产生幻觉。 少年开始频繁地看见虚幻的影子。 黑布遮挡,他只看得见影子的脚踝往下那一截。 脚尖朝向地面,绣花鞋上沾满了血迹,说:“现在,你明白我的感受了吗?” 他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 母亲不会这么对他说话,他知道,然而他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 出了笼子之后要报复其他人,让他们血债血偿,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少年想了无数次,却在这一瞬间放弃了所有念头,沉重的负罪感逼迫着他,他开始寻找死亡的契机。 这一次,是他所有尝试中最成功的一次。 整整十天的时间,他第一次踏出笼子。 可惜的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出任何事情,包括逃离。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飞雪漫溅窗棂,撞得噼啪作响,似冬日蝉鸣,惹人心焦。 被他咬掉手指的男人还在痛骂,血流如注,很快其他人也慌了起来,被当作食物吞吃入腹,痛得眼前发白的小孩,见状大喊道“活该!”其他笼子里的人也终于笑起来。 这些人压抑了太久,直到此刻终于潮水般的翻涌奔流。 “你们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 “真正该死的人应该是你们才对!” “你们根本不是人,而是野兽,是吃人的野兽!” 食客们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震慑力。 “吃掉他!” 他们喊道。 “修士或许永远不会来了!” “如果留他在这里,其他人也会受到他的影响!” “杀了他!吃了他!杀了他!吃了他!” 一个人扑过来制住少年的手脚,另一人迫不及待地将刀拿了过来。 “解开他的衣服!”他们喊,于是破旧肮脏的衣服被撕扯开,露出瘦削的胸膛,骨骼隆起,像是要破皮而出,他还在笑,他怎么还在笑?他不怕死吗?他不怕疼吗?“别立刻杀死他,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掉!”刀口落在他的手臂,挑开那层薄薄的皮,红色的水流了出来,刀锋一挑就削下一块肉,放在火上匆匆地烤了烤便径直入了唇舌,牙齿合拢碰撞几下,腮帮子动一动,狼吞虎咽地急切吃下去了,复又向他落下第二刀。 明明被吃的是他,他们却更着急似的,汗流如雨,呼吸声粗重急促。 刀在血中浸得光亮锋利,一下接着一下,很快就能看见森森白骨,紧接着有些利器挪向了双腿,有些挪向了腹背,豁口处看得见鲜红的内脏,喧闹的嬉笑声终于停止了。 “终于停下了!终于闭嘴了!” 食客们欢呼:“谁来给他致命一击?谁来取走他的性命?” 他们两眼射出精光,脸上的横肉堆笑,手持菜刀,转过身,看向画外。 就在他们的目光尽头,站着神情恍惚的唐姣。 “你的手里有匕首!你也是我们的一员!” 唐姣低头,发现谢南锦给她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经脱了鞘。 他们走过来,迎接一般的攀住她的肩头,毕恭毕敬地送到那摊不成人形的血肉前。 “该你了!来吧,将锋利的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其中一个人握住唐姣的手腕,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的手拉向徐沉云的胸口。 “不......我不想!” 唐姣眼睛干涩,发觉自己竟然已经流不出泪。 她极力挣扎,想要抽身,然而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手里的利刃已经浅浅地刺入皮肤,将血肉压得向下沉陷。 一声轻微的闷响,利刃终于刺破了皮肉。 血水溅到唐姣的脸上,滚烫的、腥甜的,如火烤般,快要将她烧成灰烬。 躺在地上的少年面无表情,视线紧紧地追着她。 那双冰冷的眼中,倒映出她彻底崩溃的神情。
第92章 ◎少年得志,折南枝,攀东墙,听春风。◎ 风雪敲击窗棂, 嬉笑声,催促声,低低的抽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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