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沉云点点头,接道:“此前,我宗一直隐瞒卿真君脱离深层地域一事,实属无奈之举,也正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后,我们才明白,原来互相隐瞒只会导致事情发展愈发曲折。我宗不愿袒露掌门为何而失踪,西海龙族、琉璃山、穷顶城、楚氏、忘天川、药王谷,分明这七位真君都是在同一时间失联的,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将这件事联系起来。” 他说到的那几位掌权人,闻言皆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但是徐沉云并没有死咬着这件事不放,而是说道:“可九州盟正是因此而成立的,不是吗?五百年过去,我们渐渐地忘记了当时的初衷,彼此之间,各自为营,不愿与对方交流,然而,如今已是危急存亡的时刻,九州的未来不能白白葬送于此,希望各位能够真正坦诚相待,摒弃前嫌,共同前往深层地域,平息这场关乎我们所有人的灾难。” 卿锁寒出言接道:“诸位不必像徐真君那般,将自己压箱底的手段交出来,也不必觉得学了锁息之法,就对谁欠下了人情,不好拒绝这个提议。今日之所以要在东山设高台宴,而并非在九州盟,原本也不是为了强行要求你们一定要前往如此危险的地方。” 话音落下,寂静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在场的人都觉得眼前杯中美酒都变得难以下咽。 唐姣坐在角落里抿了一口酒,抬起眼睛,视线掠过在座的修士们。 她用袖子挡着嘴,小声问了一句身旁的人:“你们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珩清阴着脸,说道:“我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他是坐在了桌子的末尾,极力想要远离人群,与之相比,谢南锦就要惬意许多了,大大咧咧地支起腿,饮酒,剥葡萄,手指翻动之间,随意应道:“如今并不是时候,别着急,再等等吧——不能光是我们九州盟的人出来说话,也得等等其他人发表意见。” 昙净也是非常淡定,杯中的茶叶随沸水起伏,被浪卷得飘散零落。 片刻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我穷顶城创立九百载,从未有过退缩之时,此次当然也不例外。”一个男子站了起来,众人认出,他是穷顶城的副手,年纪轻轻,就已与当年的城主有六分相似之处,脸上毫无畏惧之色,朗声说道,“若是城主如今在这里,我相信,他必定也会说出相同的言论,阴火又如何,危险又如何,五百年前我们不曾畏惧,五百年后更无可畏惧!” “望在座诸位知晓,我穷顶城将磨戈执刃,习锁息之法,下榻恭迎大灾。” 他说完,手中执起酒杯,一敬泱泱修士,仰首将杯中美酒尽数饮下,随即落座。 ——“我赌我穷顶城将磨戈执刃,争在第一个。” 燕问天在临行之际所说的那句赌约,终究跨越漫长洪流,于今日应验。 紧接着,是第二个人。 ——“不,忘天川绝对在你们之上。” 这是宋灵舟亲口说过的话。 “忘天川愿前往。” 与那河伯真君宋灵舟截然不同,忘天川的接班人轻描淡写地说着,饮下杯中的酒,腰际别着的长刀撞出一声清鸣,她将酒杯翻了过来,照向众人,示意自己将酒水饮尽。 她正欲坐下,又有第三人站起身来,笑着与她碰了杯,错落出一声脆生生的响。 ——“我赌我琉璃山会欣然相助。” 金羽真君苏荷温柔的声音如在耳畔萦绕。 男子与忘天川的接班人碰了杯,唇齿一启一合,辛辣烈酒下肚,带起阵阵刺痛感,他大概是个很随性的人,喝完就将杯子掷在地上,摔成千万瓣碎片,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声音:“我琉璃山上下百余众早就等得迫不及待,随时可以前去深层地域平定阴火。” 旁边半晌没动静的珩清忽然也动了。 唐姣转过头,看到他站起来。 语气平静且狂妄,说道:“我在这里,就足以证明药王谷的选择如何了。” 珩清没有喝酒,他原本也不太想碰外面的东西,也觉得摔杯子这种行为很愚蠢,他很普通地站起来,顶着所有人的视线,自顾自地说完这句普通的话之后,就坐了下来。 在这之后,又有人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 楚氏比较惨,说的是:“我们不能容许再失去一个家主了。” 言语之间,瞥了萧琅好几眼,什么陈年旧恨都在眼中翻涌,最后还是压下去了。 卿燃渊没有表态,在一片喧闹中静静地喝着酒。 因为,卿锁寒就站在那上面,这已经说明了西海龙族的态度。 除了一开始站起来的那几个与七位真君有直接关联的宗族,渐渐的,也有其他宗门加入其中,譬如江赴亭,她的确是很欣然的,说道:“天地剑宗愿助各位一臂之力。” 赵玉微亦是说道:“清风阁不会在此次事件中置身度外。” 温梦笑嘻嘻地举手,倒是懒得起身,索性宣告:“如此热闹,别忘了雨霖宗啊。” 大的宗门基本上都加入了其中,有些小的门派,因为人手不足,无法承担失败的后果等等许多因素,到最后也没有说要加入,不过他们还是说,会尽力向各位提供帮助。 原本寂静的宴席,就此变得热闹生动了起来。 唐姣听到身旁的昙净法师略带怀念地说道:“许久不曾见过这般场景了。” “禅师说得没错。”唐姣望着眼前的景象,感叹道,“只有大灾当前,众人才会戮力同心,摈弃前嫌,大抵禅师所言的‘结束乱世,开启新的盛世’正是如此场景吧。” “或许那冥冥之中的天命,想看到的也是这般景象。”昙净垂首念了一句佛法,兴致却并不是十分高昂,说道,“然而,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 唐姣点点头,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但没来得及问的疑惑。 “禅师,这七位将要登临尊者之位的真君是如何选择的呢?”她问,“赤血帝君、渊藏帝君,不才是距离十阶尊者最近的存在吗?还有经历过阴火的珩真君、谢真君,不都是丹修界与气修界的佼佼者吗?为什么敕令传达给了那七个人,而不是这四个人?” 昙净手中的念珠拨动一颗,紧接着,又是一颗,簌簌地发出声响。 “在更久之前,应是赤血帝君与渊藏帝君引发浩劫,却因为楚尊者的干涉而落到了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的身上,他们二人虽是最接近尊者的存在,却已跳脱天命之外,来去自由心定,迟迟停留在此间,怕是忌惮对方会在自己离开后动手。”他顿了顿,又说道,“至于珩真君与谢真君......这二人自有劫难。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彼时的唐姣,并没有理解到昙净话语背后的含义。 倒不如说,这时候,所有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浩劫是人来引发的——更久之前是赤血帝君与渊藏帝君,五百年前是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经受劫难的人不多不少,正好有九个,一个是殉葬者,七个是顺利登上尊者之位的幸运儿,两个是引发浩劫的导火索,亦是牺牲者——而这次的导火索并未出现。 然而,真的没有出现吗? 或许早就已经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只是被尘世所隐藏,未能显露出来罢了。 就像逍遥门与燃灯宗在许久之前就有争执,屡次意见相左,但大家都没有在意,毕竟,就算是感情再好的少时玩伴也会有争吵冷战的时候,也会有无法接受真相的时候。 未知的、不可预见的将来在大笑声中融入酒水,跌宕成零星的碎光。 谢南锦怔怔地盯着手中的酒杯,难得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起哄,安静得不像他。 珩清本来也不喜欢热闹,可谢南锦竟然如此安静,让他不由得侧目观望。 在他预想中,这个人哑了才会这样安静。哦,不对,他就算是哑了也能在你脑海中喋喋不休,即使是当年隔着铁栅栏对望之际,谢南锦也没有露出半点怯色,很趾高气扬地指使,抱怨,什么“我想出去”、“你偷偷把门打开好了”之类的诨话都说得出来。 珩清手指一划,略施小计,让谢南锦手中剥好却迟迟没能喂入口中的葡萄掉进了杯子里,引得酒水四溅——反正没溅到他身上,谢南锦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立刻挂上了很轻浮的笑意,慌里慌张的,扯住衣襟查看那些水渍,听得友人询问道:“你怎么了?” 谢南锦动作一顿,嘴里还是抱怨道:“你忽然之间做什么......” 珩清平静地打断了他太过刻意的转移话题:“谢南锦,这不像你。” 谢南锦脸上的笑意微僵,手还扯住衣襟,止在半空中,像是被这话所凝固了似的,半晌,无奈地叹出了一口气,敛去那些并不真实的笑,承认道:“还是瞒不过你啊。”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兴兴向荣,好似枯木逢春,燎原过后生出的新芽。 就连珩清,都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这幅场景所打动了。 他淡淡地敛眸,双手交叠,问道:“怎么,你不想参与此次行动吗?” “倒也不能这么说。”谢南锦托着下颔,说道,“只是忽然有种自己格格不入的感觉。我实话和你说好了,珩清,我有点害怕,但就连我本人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珩清闻言,转过去和谢南锦面面相觑,“害怕阴火?” 谢南锦点点头,“可能是。” 珩清觉得没道理,“我都没害怕,你怎么会害怕?” 谢南锦摊开手,“谁知道呢,或许我也到了和你一样多愁善感的年纪了?” 珩清翻了个白眼,骂道:“我不该好心问你的。” 谢南锦说:“是是是,你好心,当初就是珩大好人将我从幽州域救出来的。” 他还是习惯插科打诨了,说完这句之后,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了。 但是珩清毕竟是珩清,他是要从别的地方讨回点什么的。 就像当年生辰之际,从他手中抢过去的那支甜得有些腻人的、并不好吃的糖人。 珩清盯着谢南锦,轻飘飘的,只问了一句,就将他的情绪点炸了。 “怎么。”他唇齿间泄出一声嗤笑,“害怕的话,你要逃吗?” 谢南锦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杀气腾腾,“诶”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什么时候逃过了?也不知道当年是谁哭着喊着,想要逃避现实,而我把他拽了回来,也不知道是谁非要我帮忙拦着药王谷的那帮人,就因为他不想解释太多。” 珩清说:“你说的这个人是我。” 谢南锦哽了一下,将眼前的人上下打量,疑惑道:“你如今变得好坦诚。” 他一边假惺惺地说着“你不是珩清,是不是被谁夺舍了”、“把我的朋友还回来”之类的话,一边凑过去真打算从珩清脸上揭下□□之类的东西,珩清左右躲闪,眉头皱得紧紧的,最后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险些掀翻桌子,谢南锦这才收起玩心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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