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顾斐只待到自己身上的伤堪堪好全,便去寻了江芷,同她说他想离开。 他没有告诉江芷原因,他本以为她也许会拒绝,然后将他强留下来,或是勃然大怒,斥责他竟这样不识好歹。毕竟他这样一个乞儿,既被公主救了,他的命也便归她了,理应由她决定去留。 可江芷却一直告诉他没事的,她轻轻拉住他的手,只说“顾斐,你若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顾斐的眸中闪过错愕,他怔了怔,原本早已寂然而麻木的心间,仿佛有什么在悸动着,想要挣脱厚重的茧。 他一直以为,那日她将他救下,也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是施舍给蝼蚁的怜悯。所以即便这些天她待他再好,他也只觉得那不过是拿他当一个新奇的玩物,若是时间久了,自然会将他彻底厌弃,同从前的所有人一样。 所以他才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他不愿沉湎于短暂的幻境,然后又一次跌入万丈深渊,即便他能在里面觅得暂时的温存。 可她没有。她赋予了他同等的尊重,与爱。 他从不信神明,可在那一霎那,他却意外的觉得,是神明让她降临在自己的身边。 或许他们之间的相遇,本来就是命中注定。 江芷给他准备了足够多的盘缠与行囊,让他离开公主府后,也能在外好好生活,还给了他一块她的令牌,这样他出行在外,只要亮明身份,便不会有人再敢欺凌他。 顾斐一个人在外四处游历,人们虽仍是厌恶他,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却也不得不因为他身上的令牌而忌惮他几分,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权力的力量。 无上的权力,能够让人俯首称臣,甚至奴颜婢膝。 这些都是从前身为落魄乞儿的他从不曾体会过的,便也渐趋让他生出一丝无端的渴望。 只有足够的权力,才能让他不被人踩在脚下,才能让他能够有资格平视江芷,而不是如同无足轻重的蝼蚁般只配站在低处卑微地俯视着她。 顾斐仰慕着心中的那尊神像,他渴望靠近她,触碰她,与她并肩。 神明给了他这个机会。 偶然的一次,在他路过一个道观时,却忽然被门外的一个小道士叫住,那小道士与他素昧平生,竟能直接喊出他的名字,还说他的师父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顾斐感到奇怪,却还是随那道士一同进去,想要一探究竟那观主究竟所谓何事。 道观的观主就在大堂内等候着,仿若与他相识已久一般,将他的一切娓娓道来。 那观主说,他本天生赤瞳,可通神灵,本为祥兆,却因与荧惑星伴生,要历经疾苦数十载,方能修成正果。可他本该再历劫六载,却因巧遇贵人,而动了命数,如今,他的命格已是连他都看不清了。 只怕这不是吉兆。 但顾斐不在乎,他从不惧怕未知,他只会不择手段的把这个未知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他知道观主口中的贵人指的是谁,所以那时候他以为,神明是眷顾他的,即便曾经所有人都憎恶他,将他当作异类。 但好在一切都已苦尽甘来,很快,他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观主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他叹了口气,或许是他真的看不清顾斐的命数,又或是他只是不能说。 那日以后,观主便把他留在了道观,观主说是受人所托,要传授他方术以通神明,却又不肯说所托受谁,顾斐也不再多问,只是静下心来待在道观,潜心修习着观主教授的一切。 顾斐将自己的全身心都扑在这些奇门异术上,渐渐的,午夜梦回时,他再也听不到那些诋毁,与窃窃嘲笑,仿佛世界在他的脑海里沉静了下来。 但他还是会经常梦到那座神像,她就这样矗立在他眼前,庄严而强大,只是那般安静地俯视着他,却也让他无端心安。 这一切都是命数,他坚信着,他曾经所遭受的痛苦是命数,他遇到江芷是命数,他离开她也是命数,但他们总会再相见的,也一定会再相见的。 他坚信着这是宿命。 往后的日子似乎顺利的有些反常,不过三年,他便已然学成了观主所传授的一切方术,适逢云泽王宫遴选异士进宫做法祈雨,他也意料之中的当选了,并在当选后的第二天,便展现了自己过人的才能,久旱两年的云泽,第一次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于是也理所应当的成了云泽王朝的新任国师。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的巧合,巧合得仿佛,背后有一双大手,在无形中推动着这一切的发生。 拜国师的第二天,他便进了宫去见她。因得他为云泽祈来了第一场雨,故皇帝应允他可以随意进宫走动。 他直奔长公主的殿宇而去,却在宫中辗转了许久,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它。 那根本不能算作是一座宫殿,反而更像是一间破旧的屋子,朱门上的红漆早已层层剥落,露出里头光秃秃的,斑驳的木板,雨水顺着木板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在泥泞的地上蜿蜒成一个小水洼,这里连屋檐都是漏水的。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站在门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第15章 孤行(下) 他简直无法想象,身为云泽的长公主,她竟住在这种连下人都不如的地方。 他并非没有听闻过当今皇帝与长公主不和已久,甚至连那一回去邺城,也是皇帝的主意,却没料到,她的境遇竟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差。 是了是了,皇宫以外施舍给长公主几分薄面也是为了不失了皇家的颜面,到了宫内,皇帝自然是想怎么待她就怎么待她,他先前竟是没有想到这个。 愤怒在心间逐渐扭曲成型,一点一点向上攀升着。 他们怎敢,让她住在这种地方? 顾斐的脚步停在门前,半晌,他才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 不过片刻,他听到一阵轻柔的脚步声,随即,那扇紧闭着的朱门打开了,开门的却并不是婢女。 是江芷。 一别三年,少女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身上的衣衫虽然破旧,却仍是被清洗得很干净,看着得体。 少女先是愣了一瞬,然后扬起头看他,她似乎很惊讶,又有些局促地别过目光,随即,他看见她的眼底漫起水雾。 上次一别,已是三年未见。这数百个日夜的相思缠绵成茧,在他心中一点一点抽丝,然后破茧成蝶。 “是我。我回来了。”他低声念着,却是不敢再上前一步。 昔日的一切在脑海中盘旋着,久久不落,再度相见时,他们之间,竟有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再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乞儿,她亦不是他想象中备受尊崇的的公主。 他本以为,自己功成名就后,便能有勇气与她并肩,可直到与她相见,他才恍然发觉,无论她处境如何,低微或高贵,在他心间,她永远是不可触摸的存在。 他似乎恍惚了一瞬,有什么久远的声音穿透层层重压,从脑海中的某个角落窜出来,萦绕在他耳畔,然后他听到那道声音说。 “顾斐,你若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了,他开始回过神来。 “我等了你很久。”虚实交织之间,他听见她说。 自那日以后,他便常常来她的殿中,他如今已成了国师,因为他的方术灵验,皇帝几乎是对他言听计从,于是他给她换了住所,又配备了众多仆役,可他总是觉得还不够。 她如神像一般圣洁无瑕,自然也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所以他想给她最好的一切,想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但凡皇帝在位一日,只要他不在她身边,便会对她多有苛责,他不甘她这般受人欺辱。 每每在她受到欺辱之时,他便会抑制不住的愤怒,甚至涌现出杀意,她却总会轻轻的握住他的手,告诉他这样已经很好了,只要他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他一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自从成为国师后,他也未曾忘记自己先前受过的屈辱,那些曾经折辱过自己的人皆已被他找到,以当作做法时的贡品为借口尽数斩杀。 所以他不解她为何宽恕,可即便如此,只要是她对他说的话,无论如何,他都会百依百顺。 所以他学着她的样子去宽恕,去原谅,去安于现状,他本以为一切都可以这般平稳的走下去,他和她可以就这么彼此相守,他甚至计划好了过些时日便向皇帝求娶公主。 他也曾以为神明是眷顾他的。 直到某一日,云泽王朝的邻国渊启国使者前来觐见。 当今皇帝昏聩愚蠢,边境战火连天民不聊生,他自己却整日在宫内夜夜笙歌,对此不管不顾,一旦边境彻底失守,云泽将彻底无险可守,中心地带便会岌岌可危。 但好在云泽边境守将勇猛,渊启数次进攻,都没能攻下一座城池,而此时,渊启使者前来觐见,也正是为了求和,但也不全然是求和。 渊启明白,云泽虽边境守将勇猛,但云泽已然大旱三年,又北临南漠,粮食储备极度有限,而他们渊启,则是面向永不干涸的莱加湖,水源充足,他们的粮仓里的粮食,足够应对更久的战争。 所以,一旦渊启真的发动长久的战争,云泽极大可能吃不了消耗战。只不过,渊启也并不愿意赔上储备良多的粮仓,去赌一场战争,即便他们自己的赢面很大。 所以,他们并不是完全的求和,而是在向云泽讨要东西。 他们要云泽最外围的一座孤立的小城,同时,还要云泽的长公主以姻亲,换两国的和平。 云泽的长公主是为皇后所出,皇帝江齐却并非皇后之子,而是齐贵妃之子,而那齐贵妃,却又是皇后所害,生母被人手刃,江齐自是恨她,先皇后一去,他亦是自然而然的把刻骨的仇恨移到了江芷身上。 所以,皇帝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他一直用歌舞玩乐来麻痹自己失去生母的痛楚,但他并非不明白其实云泽的粮食储备比渊启想象中的多很多,一旦打起来云泽并非不能赢。只是他不想,他就是要刻意想要报复她,他怎么可能让她在宫中一直这么安稳的过下去。 她就该去死。 顾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噬骨的愤怒与怨恨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脚下的每一个脚步都开始变得无比的虚浮。 他甚至都开始有些眩晕。 江齐他怎敢……怎敢如此待她!他还没来得及向她求亲,只差一步,偏偏只差一步…… 顾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到了她的殿中,偌大的殿内未置一烛,清冷的月关透过窗棱探进屋内,她逆着光,安静的看着窗外。 “你都知道了。”她轻声道,话音甚至没有任何的起伏,仿若在阐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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