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子箫拨开斜枝,打量着这一片亘古的山脉。 “这里就是师父的家?” “不, ”司樾目光远去,眺望群山, “只能算娘胎。” 恒子箫本以为师父特地经过这里, 是因为对出生之地有所留恋, 可看她如今的神色, 似乎对万魔山并没有多少好感。 “师父……”他想起先前的话题, “就是在这里遇见师祖的么。” 司樾应了一声,抬步往前走去, 进入了万魔山深处。 “我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某一日, 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了万魔山里。” “他不是魔?”恒子箫记得媿娋是这么和他说的。 “不知道。我看不透他,他也不和我说。”司樾仰头, 看着坠在自己眼前的一撮小青果,抬手摘了颗放进口中。 她微微一僵,又摘下来一颗,转身递给恒子箫。 “尝尝,可甜了。” 恒子箫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有接,“师父,我已不是六岁了。” 六岁的恒乞儿不识味,司樾说那枣甜,他便毫不犹豫地也说甜。 如今,他已尝过百味,知晓酸甜了。 司樾嘁了一声,她“同甘共苦”的阴谋没能得逞,把那果子扔去了一旁。 还是小时候可爱。 忍下口中的酸味,她接上话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他带我游历了二十余个小世界,在我遇见媿姈媿娋后,就离开了,走之前只叫我别去找他。” 两人踩在湿软的土地上,没有留下足印,只有踩踏枯枝落叶的声音一路随行。 “再有消息,就是他死在楠竹岛上了。” 司樾踩断了地上一根细枝。 “岛上的仙翁说,那老头一身邪魔煞气,他自然不能放任妖魔踏足仙岛。可我从没见过他身上有什么煞气,也不觉得一个仙翁就能把他杀死。” 司樾低叹,“当年他离开我后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如今恐怕也只有佛祖知道了。” 师祖的死听起来扑朔迷离,背后必有隐情。恒子箫揣摩着司樾的脸色,她的神情平淡冷静,不知是在强忍压制,还是真的不再介怀。 恒子箫想,师父是不可能不在乎的。 他轻声道,“若一个一个小世界去找,总会有蛛丝马迹。” 可司樾却摆手,“算了,陈年旧事,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徒费心力。” 这回答另恒子箫十分意外,“师父不想为师祖报仇么?” “哈哈——”司樾一笑,“有些台词太烂俗,你别逼我说出口。” 恒子箫顿时心生惭怍。 师父是何等人,白手起家、统领混沌界之主,通晓前后十世事,万物一切起心动念,她一眼便可看透。 他竟以小人之心揣度。 “再有,”司樾侧身,望向恒子箫,“你就不想找赵尘瑄报仇?” 恒子箫摇头,“我始终不觉得自己是恒箫。” 他虽得了从前的记忆,可并没有身临其境之感,对赵尘瑄的恨意也就无从谈起了。 “即便我是,那也是前生事,我不想延续过去的恶缘。” 恶念一动,必有恶果。 赵尘瑄已蛊惑了他一世,没必要为了他再坏一世道心、为下一世结上恶果。 恒子箫虽不及司樾通透,可因缘果报四个字,他修道百年,还是知晓的。 “是了,已是昔日故事了。”司樾长叹一声,望向沉沉的天幕。 数千年过去,万魔山似乎一成不变,可对司樾来说,它已物是人非。 雌蛛的地穴塌了,曾经那遍布万魔山地下的千万蜘蛛,不知何时湮灭在了时流里,连一根蛛丝都找寻不到。 飞瀑干涸了,只剩下一条潺潺的水线,干枯的碥石洞内再没有猿啼,只有一些虫子进进出出。 自离开万魔山,司樾再没有回去过。 劈开天地后,若盘古不死,也不会再回到鸡蛋壳似的天地里。 她为了清缴盗匪、安定民心而来,本只打算带着恒子箫从万魔山下绕行,可在小羓村大梦一场后,司樾还是决定回来看看。 看过了,也就过去了。 万魔山也好,混沌宫也罢,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不过是浮生一处,缘来便去,缘尽便离。 她穿过了万魔山,绕另一条道折返。 “是不是很失望,”她对跟着她的恒子箫道,“混沌界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奇异。” 恒子箫摇头,“山川河谷已是鬼斧神工。” “但和小世界大同小异,没什么特别的,是吧?” 被说中心思,恒子箫尴尬地点了点头。 司樾哈哈一笑,“小世界是混沌界所产生的裂口,同脉同源,自然相同。不同的只是文化而已。” “师父,您从没有想过把小世界夺回来么?”恒子箫问。 说到底,那本该是混沌界的领土。 “我忘了。”司樾道,“但我觉得如今的小世界已经尽善了,到我手中,未必能更好。” 恒子箫不敢苟同,“若是师父治理,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冠冕堂皇、鱼肉乡里。” “未必未必。”司樾摆手,悠悠然走在荒无人烟的裸土上。 “善极是恶,恶极是善。阴阳轮转,平衡共生,方有这天地万物。”她走在前头,“混沌的土地,住了神的子民——小世界从一开始就已阴阳调和,用不着我,也不用着神族去插手多事。” 恒子箫一顿。 混沌的土地,住了神的子民——而他是魔的躯壳,修了神的道法。 看着司樾的背影,纵只是背影,身形步态却也比旁人要自在潇洒。 “师父,”恒子箫开口,“您……” 他欲言又止,对上司樾的回眸,又觉得有些话不必宣之于口。 恒子箫确信,师父绝不只是为了逃离灵台才答应天界的条件。 她来到他身边,纵有六分是无奈,也还有四分出自真心。 司樾回望着身后的恒子箫,勾起了嘴角。 “走罢,小子,该回去了。” 恒子箫嗯了一声。 这一刻他恍然顿悟,当年纱羊的那番说辞竟歪打正着,师父确是为了煌烀界而来。 师父所持帝王之道,并非霸王之道。 三十六小世界从来就是混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而非天界所有。 若小世界内生生不息、自得其乐,司樾便愿意将权柄让渡给天界,免去众生战火之苦。 可若某一地界生灵涂炭,且是妖魔所致的灾祸,那司樾必不会幸灾乐祸。 恒子箫心中酸楚,百感交集。 他从不敢想,原来师父……真的是来渡他的。 她鲜少叫他名字,从始至终都称他为“小子”。 与司樾而言,用这一称呼来唤懵懂初生的幼魔,再合适不过。 她从来都想着保全他、保全那个诞生于混沌界的小世界。 可她也毕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于是一早给过恒子箫选择。 恒子箫选了司樾心中预想的那条道路,他成全了司樾,于是槐树底下、飞升之时,司樾对他叹息,对他抱歉。 师父…… 无论恒子箫如何念这两个字,都不能全心中感慨于万一。 师父……他何其有幸,能有司樾做指路之师。 他此生有这一场师徒缘分,复又何求。 …… 两个月的时间就快要到尽头。 恒子箫跟着混沌界的大魔打了一场仗,又跟着司樾游了混沌界西部,这一路上见了形形色色的妖魔。 返程走的是另一条路,他们没有经过小羓村,可赤枫来汇报过一次:小羓村的修葺工作已经完毕,书堂也建了起来。 赤枫还捎来了一封当地人的信。 司樾拆开一看,信上是一百八十九个名字。 不同字迹的名字,把一张黄纸挤得满满当当。 小羓村的村民们已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这各式字迹中,有一个名字写得极为出挑,满是少年英气。 司樾见了,乐着指给恒子箫,“像不像你?” 恒子箫抿唇,“初学者而言,还算不错……” “要你说句话能把人别扭死。”司樾折起这封信,塞进怀里,“歇够了,就进城罢。” 一月有余,他们回到了中城。 出城时街道虽然热闹,可尚有些混乱,如今肉眼可见地秩序井然了起来。 混沌宫依旧忙碌,司樾回来没有打招呼,只在走前告知过媿姈媿娋月余便回转。 “主人!”她一进宫,红枫就从天而落,停在她面前,行礼道,“主人…还有恒大人,回来了。” 恒子箫稍一点头,对她打招呼。司樾问:“媿姈呢?” “姈姑姑刚从御书房离开,现在自己院里休息。” “她睡了么?” “没有,姈姑姑还是和以前一样,鲜少午睡。” 司樾转头,看向恒子箫,“那我们过去。”又吩咐红枫,“看看媿娋忙不忙,不忙过来一起吃午饭,忙了,我就等她有空了再传唤。” “传唤娋姑姑?” “怎么可能,我配吗?”司樾缩起脸,“当然是姑奶奶她传唤我了。” 红枫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甜甜地弯眸,“我说呢,刚才您那话可把我吓了一跳。” “……”司樾捏着她两颊,“小妮子,连你也不给我面儿。” 红枫站着不动,任她掐,只睁着一双琥珀似的圆眼盯着她。 她不反抗,司樾反觉得没趣,收了手,招呼恒子箫往媿姈的院子走去。 午间犯懒,媿姈靠在贵妃榻上,手里还在看账。 一个小丫头坐在她身旁给她捶腿。 有人进来,媿姈还没察觉,直到司樾叩了叩月门,她才从错综繁杂的账中惊醒。 一见到司樾和恒子箫,媿姈脸上顿时展露了笑意,随手搁了账本,起身到两人面前,“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请两人去外面的花厅坐下,叫人上了茶。 司樾问了一嘴,“没什么事吧?” “好着呢。”媿姈拂开茶盖,“你走之前要紧事都已经定了,留在我手上的就是些薄物细故。子箫呢,这一趟可还辛苦?” 她如此亲切,绕过了师父来问自己,叫恒子箫有些受宠若惊。 “有师父指引,一切都好。”他答道。 “就是有你师父在,我才怕你辛苦。”媿姈抿唇笑道,一面招手,“把我做的新衣裳取来。” 旁边的小婢应了,转身进了月门,过一会儿出来,手里抱着两个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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