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司樾留不留他,恒乞儿都做了决定,他要在拜师大典前向司樾坦明自己的一切。 他不该瞒她。 走着走着,他还是不自觉来了湖边。 这一个月来,他和宁楟枫天天来这里,就是脑子不想,脚也学会了自己过来。 望着那明镜一块的湖,闻着四周清清淡淡的花香,恒乞儿忽而心中酸胀,只觉夜凉如水,身如只雁似的孤寂。 这里不是他的家,恒家村也不是他的家,他没有亲人,没有家,也就没有归处…… 如果他不曾上过学,不曾和蓝瑚宁楟枫这样的人物接触,那他也就不会想这些。 一年以前,他想的只是馍、热汤和肉菜,纵形单影只,也从来不会有半点孤独。 若裴玉门来村里收徒的那天,他没有出门,或许苟延残喘几年饿死,或侥幸长大当个伙计、小贩,然后娶妻生子,每天忙碌着自己的营生,想法多赚几个钱。 偏生他来了这里,学了什么“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些和他有个劳什子的关系。 他认识了那么多圣人、君子的名字,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连猫都有名字…… 恒乞儿耷拉着脑袋,心中愈发酸涩。 他读了书,却不似宁楟枫蓝瑚那般有雄厚的家世、明理的家人支持他们学以致用。 恒乞儿所读的书,淤泥似的堵在心里。 他想用它来建屋造瓦,却没有人能帮他一把,只能是越读泥越多,越读泥越烂罢了。 他心里乱糟糟的,宛如深陷泥淖,因年纪尚小、理不清思绪,随后通通归结于是自己太过矫情,可外人一听便知—— 他想要个家,一个好家。 站了一会儿,恒乞儿觉得无趣了,他又往前走,习惯性地去了梅花桩边。 跳上第一根桩子,恒乞儿站在桩上环视全湖,蓦地对上了一双黑紫色的眼睛! “啊!”恒乞儿惊得叫出了声,万没有想到湖里还有人在! 在他的右前方,司樾脱光了衣服,泡在水里,身前飘着一张托盘,盘上放在酒菜,手里正捏着一个小酒杯。 对上恒乞儿的双眼,她勾起一抹笑,“讨厌,流氓~” 恒乞儿睁大了眼,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道,“师父?” “哦?原来看得见,我还以为你是看不见我呢。”司樾往后一靠,酒杯隔空敬了敬恒乞儿,“悠着点,明天还要早起。” 恒乞儿跳下梅花桩,从岸上跑去了司樾身边。 他跪坐到了司樾身后的岸边,又喊了一声,“师父。” 司樾咂着酒,斜眼看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恒乞儿今晚出门,就是为了找司樾坦白的,本以为她睡下了,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 他张了张口,可最终出口的却是,“谢谢您……” “什么?” “谢谢您来救我。” 司樾哦了一声,想起来他说的是鸿蒙玄域里的事。 她倾身,拿起托盘上的酒壶给自己又倒了杯,背对着恒乞儿道,“大恩不言谢,你要有良心,以后就好好报答我。” “您怎么会知道我出事了?”恒乞儿又问。 “忘了?那匕首上缠了我的神识,你有事,我自然知道。” 恒乞儿看着司樾,本以为司樾是个瘦小的女人,不曾想她躬身倒酒时,肩膀一收,后肩便露出了浅浅的背肌来。 和那猫的背一样。 他盯着司樾裸.露的后肩看,想起秘境中,司樾一手就控住了那头巨大的魔猪,轻轻一捏就让它化为了灰烬。 他久没有出声,司樾回头一看,见他正盯着自己发呆。 她不禁噗嗤一笑,“你小子,厉害了啊。” 恒乞儿不解,茫然地偏头,对上了司樾戏谑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师父到底是个女人,自己不该这么盯着看的。 “回去睡罢。”司樾催他,“大晚上别瞎晃了。” 恒乞儿摇头,他的话还没有说,且“我睡不着。” “小小年纪倒有心事了。”司樾侧开了身子,“好罢,今晚月明,那你也下来泡泡。” 恒乞儿肩膀一颤,下意识地摇头。 他背上有镇灾星的符文刺青,怎么敢在人前脱衣,尤其还是司樾。 想到这里,他本摇着的头忽而一顿。 既不知如何开口,不如索性脱了衣服,把这符给师父看…… 恒乞儿抿了抿嘴,片刻,又轻轻一点头,站起来把衣服脱了。 他脱得极慢,不敢去看司樾,将目光放远了去。 望着湖心,恒乞儿这才明白司樾为何会在这儿,又为何会说“今晚月明”。 已近新月,只剩下浅浅一弯钩的月亮却亮得出奇。 那一弯月落在水上,飘飘荡荡,被水洇大了数倍,使中间的湖水都晕染上了银白的光。 恒乞儿了然,师父是来赏月的。 最后一件里衣也褪去了。“师父。”他站在岸上问:“您也会赏月?” “这叫什么话,”司樾挑眉,“我凭什么不能赏月了,我不光赏月,我还拿月亮下酒呢。” 恒乞儿愣了愣,他本是觉得司樾赏月和他赏花一样,都有些不合适的另类,但后半句“拿月亮下酒”一出,他又觉得这事于司樾来说真是合适得不了,有两分司樾式的洒脱风雅。 他半瞌下眼睑,衣服已褪尽,可他还抓着最后那件里衣没有松手。 “师父……”他又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仙呢。” 司樾啧了一声,“你故意刁难我是不是?我一辈子都没成过仙,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恒乞儿低着头抬眸看她,“您觉得我能……”他话音一顿,许久,才又低声道,“师父,我算是个好徒弟么。” 司樾眯眸,上下打量他一番,摇了摇头,仰头喝了酒。 “有事弟子服其劳,你——差得远呢。” 这是司樾第二次和恒乞儿提这话,恒乞儿猜,在司樾心里,能帮她做事、给她送饭的就是好徒弟。 他马上说:“我以后会变好的。” “你到底下不下来。” “嗯……哦。”恒乞儿垂眸,终是松了手里最后一件衣服。 他用双手撑着岸边,一点一点地没入水中。 甫一下水,司樾就一巴掌拍在了他肩上,“和美人师父共浴,你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干什么,真没礼貌!我又不会吃了你。” 恒乞儿稍愣了下,思考何谓美人,是脸、是身、是骨还是心—— 很快他就不去想了,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肩上的那只手上。 只差半尺,那只手就能碰到他背上的刺青。 他低低嗫语,“可我,也许会吃了您。” “哈!”司樾顿时笑了起来,一只手掐住恒乞儿的腮帮子,捏了捏,“好小子,舔舔自己的牙槽,牙都还没长出来呢。” 恒乞儿看了司樾一眼,并不笑。 “师父,若我说的是真的呢,真的能杀死你呢。” 司樾收了手,晃了晃指尖的酒杯,“时也命也,若真如此,除了认命,还能如何?”说罢,她看了眼天上的月,哼笑着将杯中酒饮尽。 果真是拿月亮下酒。 恒乞儿看着她,心底划过一丝疑惑。 他不觉得司樾是个会认命的人,可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这疑惑一闪而过,到底他此时的重点不在于此。 待司樾将酒饮毕,恒乞儿闭了闭眼。 他横了心,蓦地转身,激起一阵水花,将后背展露在了司樾眼前。 僵着脖子,他双手于水下攥紧,闭着眼一鼓作气道,“师父,我瞒了您,我是个灾星!”
第61章 喊出这句话后, 恒乞儿的眼睛便再不敢睁开了。 他每一根睫毛都在使劲,使的什么劲——恒乞儿也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地绷紧, 绷到身体都颤了。 他不是没有期待的, 诸多悲观之中, 也总是掺杂了两丝侥幸。 他幻想着,或许对师父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事,她那么厉害, 连妖魔都能轻松杀死, 去除他身上得到邪气应也轻而易举。 冥冥之中,恒乞儿觉得这一想法可能性极高,但他又不敢想得这么好。 自他出生以来所经历的一切,都让他不敢往好去想。 眼下他抛出了这句话,师父会说什么呢……恒乞儿刚起了念头, 忽而背上一阵湿凉。 他打了个激灵,猛地意识到, 师父在摸他背上的刺青! “这是什么?”身后传来司樾的声音。 恒乞儿低着头, “是……镇我的符。” “谁给你刺的?”司樾又问。 “两年前, 来村子里的巫女……”出口的声音涩然沙哑。 恒乞儿从未如此窘迫, 像是在大庭广众下撕开了所有蔽体的衣服。 在窒息的窘迫局促下, 他也就没有意识到,他既认定司樾是符修、是无比强大的修士, 那为何一个凡间巫女刺的符司樾却不认识。 司樾了然的啊了一声,偏过头看他, “你今晚不睡觉,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我看着了, 然后呢?” 恒乞儿一愣,沉默片刻后,嗫语道,“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不能再瞒您了……” 司樾的手从恒乞儿背上收回了。 她贴上来时,恒乞儿觉得凉,可那手指一收回,触碰过的地方沾了水,露在夜风里,愈发寒冷。 四周响起了呱呱虫鸣。 恒乞儿转过声来,仰视着司樾,好半晌吐出一句,“师父……我会孝敬您的。” 别…别赶他走…… 恒乞儿吃了一年的饭,可身上还是皮包骨头,肋骨脊柱都看得见,一对锁骨露在水上,像是一对撑着他这艘瘦舟的细桨。 司樾望着恒乞儿,她抿了口酒,没有说话。 恒乞儿的心和他漉湿的背一样,凉了起来。 可这也在意料之中,他今晚来这里,本就是做好了和停云峰、和司樾再不相见的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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