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私底下告诫他说,维持现状最好,不要渴求让老安达关注到他。 可现在情形好像不大对,他好像被注意到了…… 他是故意的吗?他自己也不清楚。 这么做是正确的吗?他更加不清楚。 比起联邦未来的事业,他还是更担心自己明天的处境。 最终,海拉·杜邦告辞离去。 离别之际,她轻叹了口气,对安达平章笑说: “这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安达。我们的时代结束了,为了联邦明日的白璧长城,请你克制自己,不要埋没他啊。” 安达平章温雅微笑:“您都这样说了,在下怎么敢不从命呢?” 后来,他时常怀疑,自己那日的举动是不是大错特错了—— 次日,安达平章便把他和姐姐一起叫到了密室中。 这很奇怪,因为从前能进这间屋子的,向来只有姐姐。 “……芃芃,我曾经教了你许多,但一直没有教过你最要紧的一课。” 姐姐问:“什么,安达大人?” 安达平章背对着他们,声如叹息: “吃人。” 裴行野心想,安达平章错了,这个词并不能引起姐姐的战栗。 吃人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饥荒年景的时候,大家不就是人吃人吗? 可他还是配合地显出恐惧的神色。 安达平章问他:“你懂得什么叫吃人吗?” 裴行野又想,这个人好为人师,即使知道最好也说不知道。 但光说不知道又太刻意了,得回答一个稍微有点意思、却又不够“深度”的答案。 他想起大公子和他说什么“孤独者吃自己”的论调,于是眼皮都不眨一下: “是吃人的身体,还是吃人的心?” 安达平章笑了:“单单灭亡人的肉身,是低级、粗暴、无聊的行径。黑猩猩也会杀死年老的首领,发动政变——人类迫害人类,杀灭的是心。” 他又问他:“行野,想从军吗?” 裴行野一愣,莫名所以,点点头。 他的确想当将军。不过,乐意当将军的小男孩多了去,十个里有八个做过类似的幻想。 目前裴行野做过最接近当将军的事,是迅速在学校里混成了孩子王,每天指挥一群达官显贵之流家的小屁孩互相拿树枝砍。 “那学会杀人诛心是很要紧的。” 安达平章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学习——我会看着你。” 裴行野:“……?” 他和姐姐又被放了出来,两人对视,他立刻明白,连姐姐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最近要小心,不许张扬。”裴芃芃吩咐他。 裴行野有些不耐烦:“我知道。” 裴芃芃难得和他碰一面,抓着他不依不饶: “还有,不许再狐假虎威地借着安达的名头欺负同学,在学校低调一点!” 裴行野心里发虚,反驳道:“谁说我欺负同学了?” 裴芃芃恶狠狠瞪他:“别跟我装傻,涧山说你带着一群人合伙孤立坎特家的那个小男孩,把人家气得在厕所里哭——就因为第一天入学时他说你是廷巴克图来的。你长点心吧。” 裴行野第一反应是,小看了安达。 这家伙平时像个游魂一样,上课发呆下课睡觉,好像徘徊三界外、不属六道中,没想居然对班级里发生了什么了如指掌,还学会背后告黑状了! 然后—— “……涧山?” 裴行野立刻抓住要点,反戈一击:“为什么是‘涧山’?你还说我?他允许过你和安达说话吗?” 姐姐脸上忽然浮现出莫名的紧张神色。 裴行野瞬间就懂了:“哦。”意味深长。 裴芃芃冷笑:“你别自作聪明。” 裴行野笑说:“你不方便见他,可以让我传话嘛。” 让他也好把握形势,省得再被告状了还茫然无知。 裴芃芃没好气:“滚蛋。” 他顺从地滚了,反正迟早还会再次被姐姐抓住耳提面命,他不稀罕这一次,巴不得早点走。 春去秋来,一年,一年,又一年…… 他们从孩子变成少年,裴芃芃和安达感情跟着变质。 就像纪录片里说:“春天到了,又到了动物□□的季节……”人生的春天也到了,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自从得知了大公子与姐姐的新情报,裴行野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一方面,他十分希望姐姐能把大公子套牢——虽然这么说似乎像对待一只待剪毛的羊,不大尊重。 另一方面,当他用崭新的目光观察安达涧山,又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脾气孤僻古怪,经常沉着一张脸,让人看了就害怕。 生活上比较娇气,抽风型的挑三拣四,时而能忍受长虱子的床铺,时而又接受不了白粽子上加了一颗甜枣。 性格非常骄纵,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管场合和别人的心理健康。 更别说他父亲…… 除了长得还算好看……反正也没有他好看。 或许是感情变质的缘故,裴芃芃和安达后来也经常吵架,不像当年那么若合符契——其实当年特别相合,也是裴芃芃压抑自己。 吵架主题总和安达的社交生活和未来规划有关。 裴芃芃劝安达,你长大了,多少也和同学们走动走动,不要见人像见鬼一样,老想着躲,安达不乐意。 裴芃芃又劝安达早点从政,还说他想躲进小楼成一统,是逃避现实,他迟早得回到他父亲的领地上面对真实。安达被戳了肺管子,更不乐意。 大公子不乐意就会摆在脸上,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汲汲以求呢?” 裴芃芃:“……” 安达看古典小说很多,裴行野怀疑他本想说“国贼禄蠹”。 姐姐的身份很尴尬。她总和一群什么都有的人在一起,自己却什么也没有。 没有就算了,那些人还不允许她去索取,因为索取的样子难免丑陋,难免太“汲汲以求”。 她应该安贫乐道,该安静地隐没在阴影中,才不失为一个善良、淳朴、坚韧的“普通人”。 姐姐平生最恨此,安达居然就这么说她。 裴芃芃当机立断,和安达单方面分手。 大公子忍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来向裴行野负荆请罪。 为什么向他请罪呢?因为需要他帮大公子打道歉信草稿。 他为什么要帮大公子呢?因为裴行野知道,姐姐终究不会真的和安达一刀两断。 她还有许多心思,需要借安达之手,才好“汲汲以求”。 于是,他给安达列了一张表。 左边是裴芃芃可能说什么,右边是大公子应该说什么,一一对应。 那天,裴行野和安达互相折磨了一整夜。 裴行野翻来覆去教了许多次,如果只是一问一答地考背诵,大公子可谓倒背如流。 可一模拟实战,稍稍变换题型,把问题融入到生活场景中,大公子立刻就开始卡壳,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行野终于忍无可忍,拍桌发脾气:“……你能不能行了?” 安达低头翻找表格,半日蹙眉拿笔:“这句不在你表里。要补充上吗?” 裴行野当时就麻了:“……” 天啊,天啊!他麻木地想。 当时是暑假,军校的假期比其他学校都短。 第二天,裴行野就得回学校。艾德里安·欧拉也住在奥托,约他一起走,已经在车站等候。 他虽然对自己的临时教学成果不抱期望,但姐姐大概也只是求一个态度,所以他鼓励了安达两句,就要出门—— 被老总长阁下拦住了。 他被带进小黑屋,姐姐已经在那里,低着头,眸光如凛冽北风。 安达平章先和蔼可亲地问他在学校的生活。 学习怎么样?同学们怎么样?谈女朋友了吗? 他忐忑地都答好。 说实话,在廷巴克图和安达平章陶冶下长大,前者教会他凶横霸道,后者教会他绵里藏针—— 就那些十四五岁、娇生惯养的青春期中二病同学,哪个是他对手? 只要他想,他随时随地可以让任何人像当初的小坎特一样,走投无路,只能躲进厕所里偷偷哭。 当然,他长大了,早就不明目张胆地做那样的事了…… 安达平章又问:“你还记得当初我说,教你吃人的事情吗?” 裴行野:“……记得。” “你学得很好,”他温和地说,“但还不够。” 裴行野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里一时转过百来个念头。 安达平章:“芃芃,我问你,涧山是不是喜欢你?你们在谈恋爱吗?” 裴芃芃犹豫了一下,承认了:“……是。” 她长大了,老总长也不像当初那样总爱“眷顾”她,但瞒不住的到底瞒不住。 安达平章淡淡看了她一眼,转向裴行野: “你呢?还想从军吗?想做将军吗?” 裴行野:“……是。” 当初回答这个问题时,还像痴人说梦。可在年年战术模拟课拿第一后,他早意识到,这不过是他一伸手就能触及的未来。当然,前提是,老安达同意。 安达平章笑说:“这就难办了。” “你们一个想要操纵我的儿子,一个想要提督大军虎踞龙盘,在帝政时期,你们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吗?” 他说到最后,口气已森然。 “外戚之患。” 裴行野:“!?” 这个词汇太古老,他一时差点没听懂。 裴芃芃却反应很快,她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哆嗦。 老安达从怀中掏出两把小巧的枪,一把塞给裴芃芃,一把递给裴行野。 “行野,芃芃,在母星时期,有些游牧民族中,当一个孩子被认定为前任君主的继承人,他的母亲就会被杀死。我时常好奇,那些母亲是怀着怎样一种觉悟面对命运的。” “人身处丛林之中,只要有匮乏就会有竞争,有竞争就免不了人吃人。人吃人是时时刻刻的,不知何时就会突然降临。” “你们可以做将军提督千军万马,也可以操纵涧山像提线木偶一样去替你实现志愿——但两个中只能选一个。”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反应。” 裴芃芃:“……” 裴行野:“……” 安达平章循循善诱:“看,这就是匮乏,就是竞争。” 裴芃芃看向他,他看了回去。 两个人都明白了安达平章的意思,都害怕极了。谁也没动,呆呆站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样? 他们都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安达平章的底线,可原来这东西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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