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彧拉着她,走到聚光灯下。 记者会开在大清早——底下的记者本来十有八九出神的出神,打哈欠的打哈欠,突然见方少校拉了一个面具女上台,都精神为之一振,射出八卦的精光。 方彧摊开资料:“关于平叛的过程,除军事细节无可奉告外,其余的内容我已按规定全部上传到共享云端,各位可以自取所需。” 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比之一次无意义的内部斗争,我觉得这位女士能带来更有意义的内容。所以,我想把这部分时间交给她——谢谢。” 说完,方彧敬了礼,退后一步。 达芙妮求助般看向她:“……” 方彧冲她眨眨眼。 达芙妮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深深鞠躬。 “各位、各位记者朋友们好,我、我要向大家讲述的,是、是一件不大愉快的、可以说是悲惨的事情……当然,是对我而言悲惨,对他来说倒是挺有趣的。” 达芙妮一开始还舌头牙齿直打架,念着念着就流畅了许多。 台下的闪光灯就没停过,一片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所有人都意识到,今天来这个倒霉的小破记者会是踩了狗屎运,今年的KPI估计全靠这一码了。 方彧也很紧张,提心吊胆地默背,在心里数着还有几句结束。 终于,达芙妮颤声说: “……我今天之所以站到这里,不单单是为了自己鸣不平,更是为了强权与公理的倒置而不平。我以人类意志发誓所言字字属实,如有不然,愿意承担一切法律后果。” 达芙妮念完,激动得胸脯起伏,深深埋下头。 主持人也略显混乱:“呃,这个,呃……下面是记者提问环节。” 达芙妮紧张地倒吸口气。 方彧的心也悬起来——比起念稿子,她其实更担心这个环节出差错。 虽然她也估摸着给达芙妮准备了几个万金油答案,但毕竟不能完全做到知己知彼,到了现场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台下登时一片混乱。 一些小报记者坐得远,只能跌足长叹。地理位置占优的《每日奥托》和《桑谷之声》的记者像老大爷抢免费鸡蛋一样争夺一个话筒,差点没打破彼此的脑袋。 最终,《桑谷之声》膀大腰圆的特派记者夺过话筒: “这是对坎特总长很严肃的指控啊,请问您有什么证据吗?” 达芙妮一咬牙:“后来,我知道自己待不长久了,就偷偷录过视频和音频。” 说完,她转过身,打开自己的光脑,放了一小段视频。 视频放完时,话筒正被《桑谷之声》的记者虚虚握在手里,但他仍直勾勾盯着视频里的金发美人,不可自拔—— 《每日奥托》的记者手疾眼快,劈手夺了过去: “请问先大公刚刚去世,您就曝光了其与总长的暗地交易,其中有什么隐情吗?” “喂,你偷袭!”坐失良机的那家伙恼火地咕哝。 达芙妮:“我知道大家或许不会相信,但凭空捏造一个隐情,也违背我站在这里的初衷……” 达芙妮一连回答了几个问题,好在都在方彧给她的押题清单上,是事先准备过的,还都中规中矩。 眼看场下已经是一些娱乐小报在提问,方彧也悄然松了口气。 她用背部倚住墙壁,偷偷背过手,探进裤兜,摸出一块巧克力,在身后费劲地撕包装。 这时,又一位记者接过话筒: “……这位小姐,可能有所冒犯,但是您考虑到您目前的职业,您这样大义凛然,是不是还有一些向坎特先生要封口费的企图在里面呢?” 那人噗嗤一笑:“换句话说,您有没有担心过,您的身份会与这篇正气凛然、文笔斐然的讲稿有些不协调?” 下方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啊,啊,这……” 达芙妮的舌头瞬间打结,惊恐地回过头,看着方彧。 方彧正专心和包装纸互殴,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猛然抬头—— 克里斯托弗说得没错。 方彧像卡顿了般一动不动,不无幽怨地想:只要我不吃早饭,肯定低血糖。 她不再管镜头,将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一把抓过话筒: “唔,你这个问题我来回答——抱歉,等我咽下去的。” 见那个记者还要开口,她直接抬手指着他的鼻子,含含糊糊地抬高声调: “老兄,你看到我们这上头写着什么吗?秩序与理性。我尽量用理性对待你的提问,请你也好歹稍微还我点儿秩序——我在回答的时候,你就先不要再说话了!” 快门声更响亮了些。 “嗝。”方彧咽下最后一口巧克力,自感缓了过来。 她逼迫自己尽量显得凌厉些,不好惹些: “瞧您这副聪明绝顶的样子——您不就是在讽刺她没有写出这篇讲稿的能力,顺带着暗示这篇讲稿的缺乏真实性吗?后者确保了您‘立场正确’,前者能够吸引足够的眼球——” 那人插嘴道:“方少校,请您专注于问题本身……” 方彧打断他:“我没说完呢,我当然会回答你。即使你向我兜头扣一盆狗屎,我也还是要回答你,但还不是现在——” 台下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这位先生,回顾历史,人类每次信任的崩坍,随之而来的就是萧条与战争。那些以炮制冲突为业的人,要为此后的黑暗时代负责。” “您对权力不敢置一词,却先对反抗者横加奚落,您是在制造撕裂与冲突——您自以为您拿了年终奖,您很聪明吗?不,您对您的孩子们犯了罪!” 方彧显得很咄咄逼人。 那人不由后仰了身体:“……” 方彧顿了顿,缓声说:“现在我回答您的问题。凡事论迹不论心,她揭露了一桩罪恶,只会得到麻烦,不会得到报酬,我认为这很英勇。” 说完,她啪地放下话筒。 台下一片寂然。突然,不知从哪里开始,有人用力鼓起掌来。一时间掌声越来越大,最终居然掌声雷动。 方彧反而开始后悔,有些坐立不安,低声咕哝:“……唔,糟糕。” 一旁的拉芙妮抖得更厉害了。猛然间,她腾地站起来。 台下的众人都一愣。 拉芙妮抬起颤抖的手,按住西瓜头面具—— 她一咬牙,猛地将面具扯下来,扔在地上。 摄像师们反应过来。一阵闪光灯如白昼流光,闪得她睁不开眼。 灯光褪去,拉芙妮指着自己的脸,柳眉倒竖: “认识你老娘我吗?我叫拉芙妮·阿尔巴,不是这位小姐、那位小姐——瞧你那一脸阴损样子,你的蛋被王八拱臭水沟子里去了,有本事写老娘啊,把老娘的大名写出来。黑红也是红,老娘活了二十几岁,也值得一个遗臭万年!” “?!” 那记者估计这辈子都没被这么骂过,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其余人等也神色僵硬,不知所措:“……” 方彧:“……啊哈?” 当天下午,方彧看到了热榜头条的题目—— #阿尔巴‘王八拱蛋’,方少校‘狗屎扣头’。网友横批:发烂发臭# ** “哈哈哈哈我们学校的热门帖子十个有三个是你!” 陈蕤在床上前仰后合地狂笑: “‘下定决心了,我要向方彧小姐姐表白,她善良勇敢还有文采。你们说孩子名字叫什么?’——方,叫什么?” 方彧趴在床上,愁眉苦脸地合上书:“……哦。” 她心里有事,连带着胃都沉甸甸的,得知有一堆男男女女隔空表白她,只增加了需要担忧的事项。 她无精打采地倒回床上。 奥托会怎么应对总长的丑闻? 如果坎特被“高举轻放”,那将被暗中重锤的……恐怕就该是她了。 她会被排挤,会被找个错处问讯,会被直接抓起来? 啧,一定是姿势不对,她为什么净想些悲观主义的东西? 方彧给自己在床上翻了个面。 ……算了,大不了就辞职,再大不了就逃走吧。 不知道叛乱军那里有没有冲水马桶? 她很喜欢土拨鼠,好想和它们一起钻树洞啊。毛茸茸的,一定会很暖和很热闹…… 方彧美滋滋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正在树洞里和土拨鼠兄弟们把盏言欢,一个圆滚滚的小机器人突然闯了进来,大喊大叫:“奥托有消息了!奥托有消息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曾给奥托的“物种平等促进委员会”写过信,要求他们捕杀老鹰,因为它们很邪恶,吃了好多土拨鼠…… “方!方!已经晚上八点了,该起床了!” 方彧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陈蕤已经不在身边。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您错过了酒店的晚饭时间,我给您点了外卖。” “哦……”方彧揉着眼睛,“陈蕤呢?” “捏过您的两颊和鼻尖部皮肤、赞叹了几声‘不愧是纯种E型血统,真显小’后,就离开了。” 方彧默默拿起水瓶:“……” “而且,奥托来消息了。” 克里斯托弗气定神闲、八风不动,像运筹帷幄的策士。 策士总是一脸淡定的——和梦境中的小机器人反差强烈。 方彧一口水喷出来:“噗!” 她忙咳嗽着放下水:“什么?” 克里斯托弗声调愉悦而克制:“坎特总长下台了,临时代理总长职务的财长陈岂宣布将其暂时禁闭。看样子,息风党的诸位都在预备和坎特家切割。” 她眨了眨眼:“啊,是这样……” 方彧呆呆握着水瓶,并不显得欣悦,反而略显惆怅。 克里斯托弗微愣:“您不开心吗?” 方彧垂下头,低声说:“是吗?你又为什么开心呢?” 克里斯托弗:“在我的算法设置里,但凡有利于您的事情,都会自动触发快乐模组运行。” “……” “说实话,克里斯托弗,我有点害怕。”方彧目光游移。 克里斯托弗知道,这是她缜密思考时才会出现的神情。 方彧:“我不了解政治,也没有能力和那些人斗。可我现在在做什么?用我的弱点攻击别人的长处,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克里斯托弗沉默片刻。 方彧在表达恐惧,这是一种私密的人类感情。 她从不向他人表露类似的感情。 方彧是一个内敛的、或许本也没有太多感情的人类。 正是因为它并非人类,而是一件私有物,那么不愿意向“人”表露情感的方彧才会如此倾吐衷肠吧。 它温和地说:“根据我的数据统计,您有明显的低自我评价倾向,这类人往往倾向于低估自己。从您过往经验来看,您在高考后认为自己肯定会被调剂、在快餐店打工时认为自己学不会打冰淇淋,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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