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出来的时候,霞云已被燃尽了,天上星子稀疏可数,墨蓝色爬上了夜幕,笼罩着整个城市。 方渺眼珠子往旁边飞快一扫,就见角落的神龛掩藏在黑暗中,两粒跳动的焰色像是一双眼睛,一眨一眨的。 她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再折腾了,刚要阔步往前,却忽地停下了步子。 “不会吧……?” 方渺侧回身,不确定地往神龛那儿又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没有眼花,小门前的平地上真的多了点东西。 那东西的轮廓很像是一朵花,她凑近去看—— 真的是一朵花。 一朵用红色纸叠成的玫瑰纸花。 花瓣层层叠叠,怒放的姿态很是艳丽,精巧。 方渺很不客气地将纸花拾起来,白皙的手指捏着花杆转了几圈,她低头嗅了嗅,扑了一鼻子的香灰味道。 很像是寺庙里的那种焚香味,又像是纸燃烧后的灰烬味道。总的来说,不算难闻。 起码,方渺并不讨厌。 她没有将纸花粗鲁地塞进包里,而是从耳侧拆下来一枚糖果色的发夹,用发夹将纸花别在了裙子的左侧衣襟。 她肤白,白得像瓷;纸花赤红,红得像血,点缀在她左胸前,宛如一朵扎根在心脏的玫瑰,像极了童话里书写的那则故事。 夜莺与玫瑰。 方·夜莺·渺没急着走,而是将小挎包捞到身前,又伸手在里面翻来翻去,搅出细碎的声响。 包里也没什么了,就一包纸巾,钥匙串等杂物。 嗯? 方渺眼神一顿。 随即,她拎起钥匙串,拨弄了一下挂着圆扣中的小铃铛。 铃铛陡然发出阵阵脆响,清脆悦耳。 她刚做出要将铃铛拆解下来的动作,余光就瞥见神龛小门里倏然跳出来一个小物件,落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方渺将之捡了起来。 这是一只纸叠的小青蛙,通体的红。 她轻轻地将纸青蛙捏在手心里,作势又要去摘铃铛。 就在这时,小门里又吐出一抹黑影。 是一只千纸鹤。 方渺算是看明白了,心里有些想笑,脸上却淡淡的。 她的声音清亮如泉,说话时却喜欢拖长音,听起来很是漫不经心。 “咦惹……你不喜欢铃铛吗?”
第3章 ◎有点调皮。◎ 萧氏主宅。 东院的卧室里一片寂静。 几个中年人互相打着眼色,却没人出声,直到屏风后头走出来一个眉眼忠厚的佣人,几个人才围上去,纷纷开头问道:“太爷身体怎么样了?” “人醒了没有?” 佣人还没说话,屏风后头就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醒着呢,也死不了,你们少来烦我,我饭都能多吃两碗。” 几个人脸上浮起几分尴尬和不忿,其中一个中年贵妇人忍不住抱怨起来:“太爷,您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好端端的……怎么操办起萧先生的婚事了?您是没瞧见,这才几天啊,那个方家扯着我们家的大旗,在外头狐假虎威那样儿……” “是啊,萧先生是咱们家的家神,能跟活人联姻吗?会不会破了风水啊?” “那方家的姑娘才几岁?到时候怎么喊人?真把她供起来呀?” “万一触怒了萧先生怎么办?” 要知道,萧氏有许多萧先生,萧太太,但能被他们齐齐尊称为‘萧先生’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萧氏供奉了百年的氏神。 其中详细内情,只有萧太爷知晓,众人只知道‘萧先生’曾是萧家的嫡系血脉,死后不肯轮回转世,吃了族人的供奉,就这么长久地留了下来。 自从有了这位氏神保佑,萧氏便迅速崛起,蒸蒸日上,如今风光无二。 众人七嘴八舌,各怀心思,吵得萧太爷脑袋疼,咳了两声,扯着嗓子叱道:“这事轮不到你们操心,家里少了你们吃还是少了你们穿?还是少了你们的分红?” “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不要耍什么小手段。萧先生庇佑家族百年,这是他的大事,若是……”萧太爷从屏风后走出来,话没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头发花白,满脸的褶子,眼神却锐利精明,看不出是个百岁老人。 百年前,萧家那场灭门血案轰动一时,上下百余人,嫡系只留下一个活口,就是当时的萧家大少的独子,萧枫。 时光流转,百年光阴稍纵即逝,稚童也成了老人。 萧太爷说话很不客气,闹得外头几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不满地离开了。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良久,萧太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哎……” 他没了休息的心思,披着一件外裳便往屋外走去,这宅子建造得跟园林一样,他穿过一条条长廊,往宅院的中央走去。 宅子的中央是一圈又一圈的回字廊道,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困在里面一样。最中心处,屹立着一个古怪的建筑,乍一看,极像是一座墓碑。 走近了,便知道那不是墓碑,但也差别不大。 这是一座高耸的门楼式神龛,建造得很气派,像一栋独立的小楼。门前,一左一右分别摆着大香炉,里面蓄满了香灰,灰白的香烛烟雾袅袅升起。 小楼没有门扉和窗玖,仅用一帘帘红色帷幕遮住了人的视线。 夜风萧瑟,将帷幕一角拂起,里面黑洞洞的,叫人看得心口发麻。 这座宅子不是曾经发生血案的凶宅,而是后来建造的,大多萧家人不住这头,只在进行祭典时才来一趟,平日里很是冷清。 萧太爷燃了一炷香,烟雾模糊了他布满沟壑的面容,也遮掩了他复杂的神色,他望向帷幕背后的黑暗,似乎在看着什么人。许久,他才自言自语道:“您已经不是这世间的人了,为什么突然……要娶方家的姑娘呢?” 对此,他也是不解的。 庭院里寂寂无声,夜空中的下弦月宛如一柄锋利的匕首,散发着寒冷的光,好似正等着要割开谁的喉咙。 萧氏主宅位于边郊,背靠阴山,夜风凉飕飕的,萧太爷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压不住嗓子里的干痒,又咳嗽了几声,才缓缓转身离去。 就在萧太爷背过身时,又起风了。帷幕被风撩起来了,月光趁机透进神龛,映出了一抹若隐若现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男人,发丝银白,与月光同色,看起来冷冷的。他整个人都是苍白的,没有一点点血色,长相极其俊雅,瞧着二十啷当岁,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透出一股浓郁的死气。 萧太爷似是察觉到什么,回身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只好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被风送得很远。 “二叔……” 神龛孤零零地立在四面回廊之中,周围是幢幢的山影。 帷幕后的男人逐渐隐没在黑暗中,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牌位,整齐排列,数量成百。 有一张牌位被单独摆放在最前头,然而木牌上的名字被划花了,看不清笔画。 恍然间,寂静的神龛里又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叮叮当当,撞碎了这一室的凝滞与压抑。 男人的视线微移,一双狐狸眼下敛,落到了地面上,就见一粒黄铜小铃铛从门楼的帷幕后头滚进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弯腰拾起这枚铃铛。 只有拇指点大,圆鼓鼓的,在他宽厚的掌心里滚了两圈。 盯着这小物,他那一成不变的脸色终究是变了,如寒潭的眸子里也荡起了浅浅的涟漪,似是有些苦恼。 神龛与外界的连接全看他心意,但方家子弟的供奉却容不得他拒绝,只因他跟方家有着极深的因果。 男人的唇轻启,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哎……旧恩难偿。 恩人的后代之一,真的有点调皮。 还好将要与他冥婚的,不是年幼的这一个。 他望了望角落的供桌上摆放的奶糖、口香糖、玛瑙珠串……将铃铛也摆了上去。 随后,他捻了张红纸,将其叠成了一个人影,在纸人上附了个‘祝愿’,紧接着手腕一翻转,纸人就轻飘飘地飞出了帷幕…… 出现在了蓉城另一头。 夜,八点多。 方渺蹲得两腿都麻了,终于满意地站起来,打道回府。 她没有唯物主义被震碎的惊恐失措,心底反而隐隐有些兴奋,仿佛发现了一款有趣的新游戏,光是看了简介,就勾起了她浓浓的探知欲。 太奇怪了。 毕竟在以往的十多年中,她只痴迷于网络游戏,始终对现实中的事物兴致缺缺。 待方渺回到家时,将近十点了。 方父方母出席宴会,还没回家,不过方渺在上楼的时候跟方子清撞了个正着,两人面对面地愣了一会儿,很快,方渺就恢复了平时的淡然模样,与她擦肩而过。 夜里,方渺沉沉入睡。 她的脸半藏着被子底下,侧躺着,四肢微微蜷缩,睡到一半,眉头忽而皱起来,呼吸也沉重起来…… 她做噩梦了。 眼珠子咕噜地转了好几圈,却怎么也无法从梦魇中挣脱。 室内昏暗,只有寥落的月色路过此间。 就在这时,她临睡前摆在床头柜上的几件纸叠小物件突兀地动了动,纸花绽放地更灿烂了,纸青蛙跳了跳,千纸鹤驮着纸做的小人颤颤巍巍地飞起来,落到了方渺的脸侧。 它们的周身弥散出微弱的红光,逐渐汇聚成一粒粒光点,从方渺的眉心处钻进去,不一会儿,她蹙起来的眉头便平缓下来,急促的呼吸声也变得绵长而轻柔。 噩梦消散了。 随即,纸做的物件凭空燃起了青色的火焰,将其灼烧成了一点暗色的灰烬,不必风吹拂,便消散在空气中了。 虽只剩下了些许香灰味道,却为方渺换来了一夜好眠。 六月三十日。 方渺没再出门,留在家中收拾东西。 方父方母也在家,心底有些忐忑与紧张,对着方渺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而方子清则在卧室里缩了一整天,连吃饭都不肯下楼。 只有方渺一个人神色如常,该干嘛干嘛,只是在床上和床底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 朝阳东升,转瞬便西落。 又一次的昼夜变换之后,六月的尾巴终于过去了。 七月一日,天色晴明。 今天是个好日子。 大早,一辆豪车停在了方家别墅门前。 司机是个年轻的黑西装男人,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他脸上冷淡严肃,却多次透过墨镜的空隙瞥向车内后视镜…… 偷看着车后座的女人。 女人个子不算高挑,甚至瞧着有些娇小,但比例很优越,一身精致华贵的旗袍衬得她很贵气,长发编了起来,收束在脑后,显得她脸更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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