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山沉吟片刻,拿出从贾家带出来的西洋话本,笑吟吟地:“这些呢?” 黛玉脸红了,老老实实承认:“读完了。” 最后,林若山似笑非笑:“那这本呢?” 一叠手稿被拿出来摆在案上。 黛玉顿时变成了个哑巴。 林若山哈哈地笑起来,忽然说:“来,去墙角那,拿把椅子坐着。那有个蚂蚁窝。” 黛玉不明所以。 林若山说:“你仔细认出一百只不同的蚂蚁。然后慢慢写十篇文章,把这百只蚂蚁的同与不同都写出来。” 看黛玉还呆着不动。他笑了:“你这个――” 他摇摇手稿,“不是被人说细处失真吗?你可以写完那十篇文章,再来重新审视自己的文稿。” 黛玉的眼睛亮了,半天,叫了一声:“叔叔……” 林若山被侄女看得有点难为情,想了想,故意学着林如海的样子,板起脸才说:“快去!” 看黛玉真的走过去,搬了椅子,坐在那看蚂蚁。 他又喃喃自语:“噯,不会真像大哥说的那样,被我教出个女混账吧……” 其实,不过是他太心疼这个孩子了。 她喜欢什么,他就教她什么。 反正很多人在乎的,他又从来不在乎。 何况,林家就剩两个人了。开心一点,没什么大不了。 他悄悄地对天上的云说:噯,大哥,以后我下去了,你可千万别打我。 正想着,黛玉回过头来,问了一句:“对了,叔叔,你的书里,怎么都没有游记?” “好好看蚂蚁。”林若山说着,挠挠脸:“为什么要看别人的游记过干瘾?自己亲自去看,不好吗?长江那么宽阔,黄河那么雄壮――” “那我要看别人的游记吗?” “也不用。”林若山说。 黛玉的眼睛又蹭地一下亮了。 林若山感觉完蛋了。 他想:噯,大哥,我要是教出个女混账,到了下面,你真的不打我?
第20章 二十 在黛玉写完第八篇文章,能慢慢分辨出两只不同蚂蚁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原来柔嫩无骨的手上,竟然有些地方结了茧子。 更可怕的是,她虽然仍旧比寻常人体弱,却竟然能提着一个小木桶的水走回自己屋子而不喘气了。 于是,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简直是天塌地陷。 林若山看着她那天塌地陷的表情,笑得直拍桌子,半点心疼都没有。 黛玉气得一边哭一边多吃了半碗饭。 在黛玉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时,林若山决定带黛玉一路回苏州去,去探望祖坟。 一路南下,路过扬州,满目唏嘘。 这里对黛玉来说,这半是风雨半是尘,半是伤心半牵念。自小长于扬州;而父母双亡,成了孤苦伶仃的人,也是在扬州。 因黛玉想再去老宅看看,林若山也正好要拜访一位朋友,他们就在扬州下了船。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扬州风光依旧好,故宅却寥落寂寞,杂草守门寰。 黛玉看了一圈,看墙角的蜘蛛网,看花园里半人高的杂草。闻空气里浮浮杂杂的灰尘霉味。 终于,她抽了抽鼻子,忽然揪住她叔叔的衣角,带着浓重的鼻音:“叔叔,把这里......卖了罢。” 林若山一时诧异。 却听黛玉说道:“虽然外祖母给了一万的银子,如果小心使,按照我知道的,如果百姓都似像曾经来过贾家的刘姥姥一家,一年花不了二十两。那这些银子,就足够一世做满富家翁。只是,总不能坐吃山空。卖了这宅院,还能抵些钱,然后再置购一些土地......” 林若山听黛玉带着浓重的鼻音,忽然算起了经济账。他呆了片刻,噗地笑喷了。 黛玉擦擦眼睛,恼羞成怒地叫了一声“叔叔”。 她终究系富贵侯门待久了,这些自己动手穿衣,提水吃饭的日子过下来,虽然习惯了大半,也没有真受什么苦,但也总是觉得系自己连累了叔叔。所以才提这话。 拍拍自己这个从没太操心过“铜臭”的侄女,林若山好笑道:“没事的。叔叔我虽然系‘不炼金丹不坐禅,也不使人间造孽钱’的浪荡子,但是好歹没有沦落到唐寅那个样。犯不着卖屋拆墙的。我有我的法子。” 林若山虽然教黛玉一一地学会自己动手穿衣吃饭,做一些轻活,却只是想让她摆脱过去的日子,并不是真让她一世贫困。 不过......卖了也好。 林若山找的买家是一户老老少少,吵吵闹闹的人家。 他们不在乎这里曾经去世过的人,毕竟,林家的人,虽然短寿,大多也不是什么不吉利的死法。在当下四十多岁就能做祖父的年纪,甚至都能算得上寿终正寝。 当然,最重要的是卖得便宜。 新搬进去的人家里,有小孩子。穿着鲜艳活泼的衣裳,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还有个待临盆的产妇,刚搬进去没多久,就顺顺利利生下个大胖孩子。 有老人,胡子头发一把白,子孙几代同堂。 满屋的喜气,彻彻底底把这座宅院过去的寂寥忧伤散尽了。 黛玉后来跟着林若山去拜访,去看了那个大胖孩子。 她呆呆看了半天,看得那个新母亲怀疑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哪里惹了这个小姑娘不喜欢,才听到黛玉叹息的声音:“真好。” 真的。宅子还是要活人住着,热热闹闹的,才好。 她听见叔叔低声问她:“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嗯。再也不回来了。 最后,因林若山说:“曾在此地渡幼稚,青春重游,却不曾真正看过这个地方,岂不可惜?我们看遍扬州,再向苏州去。”他们游遍了扬州。 二十四桥明月夜,瘦西湖畔凋芍药。 到快半个月之后,林若山才带着黛玉去见了他那位朋友。 林若山那位扬州朋友,恰恰姓杨。 他家里也是扬州的贵府高门,书香传家。 黛玉跟着叔叔,到杨家门前的时候,却见了一幕滑稽戏: 杨家威武的石狮子被涂成了五彩的样子,杨家人正里里外外跑进跑出,这个喊:“爷发病了!” 那个喊:“东屋烧起来了!” 人人都是一副烟熏火燎的样子,贵府高门斯文扫地。 忙的焦头烂额的小厮好不容易去抽空替林若山传了个信,就听到里面哒哒哒跑出来一只大猴子,叫着林若山的表字:“若山!若山!你可苦死我也!”
第21章 二十一 这只“大猴子”脸上涂得猴脸,红红粉粉,身上披着戏文里的大红袍子。 原来这就是叔叔要探望的那位朋友,杨家的大少爷,表字文举。 我管他叫文举叔叔。 我们本来就打算走,谁料文举叔叔苦留。只得答应住几天。 卸去滑稽打扮的文举叔叔,年约三十多岁,生的是很清秀温和,只是很孩子气。 那天我们到杨家的那场火,就是杨叔叔因为琢磨鞭炮,而捣鼓出来的。 杨家的宅院,与我家和贾家都不大一样。是标准的江南深宅。也很富丽堂皇。 但是院落深深,走廊长长,吹过来的风全都是药味。我们经过的时候,主人下人,都缩在廊下的阴影里看我们,窃窃私语。 叔叔去前边,我去见杨家的女眷。 杨叔叔是长房的大儿子。他上面还有父母在,下面,曾有过一个儿子,却很早就夭折了。妻子又病怏怏的。他还不肯再纳通房。 他的族人倒都是人丁旺盛。光堂兄弟就有十几个。 杨老夫人虽然语言慈蔼,但是眼角耷拉下来,褶子层层叠叠,手上的老年斑,嘴里熏着香吐出来一股樟脑似的朽味道。 拉着我说话的几位堂夫人,手虽然着红穿金,都是笑脸,但似乎眼角都没有笑纹。脸上涂着的脂粉得有几斤。 没有见到杨叔叔的夫人。据说是身体不好,在养病。 杨家的小孩子都像鹌鹑一样,不会乱跑,更不会多笑,乖的一声都不吭。 下人们也都不说一句话。 等到杨家老夫人回去休息了。 几个夫人,几位小姐,才说起话。 一会谈到一个话题,说是昨晚守夜的老婆子居然在一位小姐跟前跌了一跤,衣服都跌得裂了,老脸通红,就嘻嘻哈哈地觉得滑稽,笑起来了。又谈到什么样的衣服绸子才时兴,各房得了多少。又谈做怎样的胭脂。又谈昨夜见到一盆从北边运来的名花开了。 零零散散,蝎蝎螫螫,花花草草,这这那那。 谈得最远大一点的,也撑不过是离杨家不远的一个庵堂,什么时候去上个香。 如果我提到从外面千里到扬州的经历,“抛头露面”,她们就拿扇子遮着嘴惊呼。看到我手上的一些茧子,一位小姐甚至目露同情。 如果我不自觉地走路步子快了一点,大了一点,甚至不小心蹦了一下,就是一场含着鄙夷的窃窃私语。 她们对我日渐红润的脸色都进行了非议――吃法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吃完了一碗。满席顿时瞪目结舌。 她们自豪于自己苍白到不见一丝血色的皮肤,走不了几步就腿软的体力,吃不了半两饭的虚弱,认为这是一位千金小姐应该有的教养和高贵。 饭后,一位夫人又提议要打牌。我不会,也不喜欢,就一旁看她们抹骨牌。 于是,又一阵窃窃私语。 她们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忽然闯入什么蚂蚁微渺世界的格格不入的庞然大物。 尽管,她们这样的日子,我也过了十几年。 而不一样的日子,我才过了几个月。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忽然地想念起二十四桥,想念起瘦西湖,想念起赶路途中在叔叔指导下练习描摹人物,学习西洋语言的日子。想念起千里行船时看到的水面宽阔,船夫唱纤歌。 甚至想念起之前因为不会洗衣服而流眼泪,因为需要自己提水而恼怒的时候。 我问叔叔:“我从前……也像她们那个样子?” 叔叔笑了:“什么样子?”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我不喜欢这里。” 整个杨家的色调,都是灰冷的。 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几天,我从没看到什么杨家人会露出一个弧度过了头的微笑。 面子上规规矩矩,礼礼节节。 而底下,我有时候穿廊过道,耳边又能听到叫我浑身发冷的:“那丫头怀上了,拉出去卖掉”、“爬灰”、“发贷,那个家的人还不交,送进衙门打死”之类的阴暗里的低语。 杨家全部的光彩,大概只有文举叔叔一家了。 文举叔叔和他夫人的院子里,有一个小池塘,池边种着颗杨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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