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儿比黛玉叔侄走的还要早三天。 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古道边,黛玉叔侄去送渡儿。 车马磷磷,终有一别。 黛玉忽然道:“渡儿,你不是一直说我有副好嗓子吗。” 渡儿长居市井,没事就喜欢哼两句。 但是黛玉一向自矜身份,一直觉得唱歌这些都是下九流,是不淑的。 渡儿点点头。 黛玉弯着嘴角一笑,忽然开口,唱:“送君千里行,天涯共明月......” 这歌不仅仅是她们的离别歌。也是黛玉对贾家的离别歌。 歌调清越,慢慢地,歌声里带了哽咽。 这个一向清高矜持的闺阁小姐,含着眼泪的歌声,却伴着咕噜噜的车马,一直飘过月光畔。 月儿弯弯照九州,人间几多离别事。 此来吾友千里别,我亦将作千里行。 只愿此去,天涯共明月,他乡似故乡
第18章 十八 新一天的太阳,红彤彤地,从天边升起来了。 阳光照在小少女的脸颊上。 黛玉从床榻上醒来的时候,挡了挡耀眼的阳光,本能地叫了一声――“紫鹃”。 没有人回答。 紫鹃留在了贾家。而年纪太小的雪雁,也留在了那里。 从今天开始,她要学会自己穿衣服、自己洗漱、自己叠床铺被,自己梳头发,自己做所有能做的事。 听到响动,林若山已经把洗脸水打好了,还有一条粗糙的毛巾,放到了屋子里。 黛玉先是一僵――她还没有习惯自己住的地方,是一个两进的小院子――小到只住了她和叔叔两个。 林若山过了一会,进来收走盆子的时候,发现床上被褥乱哄哄地,黛玉正披头散发,在抽抽噎噎地哭。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蹲下,语气温和地问:“不习惯?” 黛玉看着那张和父亲有七分相似的脸。 半晌,慢慢点了点头。 林若山苦笑一下。黛玉从小就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哪怕是在贾家,起居上也从没有亏待过她。 那天黛玉拜别京城,与他一起离开贾家的时候,脸上分明有对未知生活的恐惧。可是仍旧硬挺着,不愿意叫人看出来。 真是个好孩子。 他从没有养过孩子,还是雪一样,花似的女孩儿。想了半天,挠挠头,忽然说:“我们上街去。” 黛玉惊讶地抬头看他。 最后头发还是请隔壁的大娘给她扎起来了。 然后上了街。 街上没什么好看的。地是石板地,间还有菜叶烂泥。沿街都是喧哗呵斥声。 黛玉带着一顶帷帽,紧紧跟在林若山身后。 林若山半拉着她,防止别人撞了侄女去。 她有些不自在。从小的教养里,都说不可以和男性长辈这么接近。 但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走了。 “这是什么?”她指着晶莹剔透的小孙悟空。 “这是糖人。” “这是什么?” “这是糖葫芦。” “这是什么?” “这是当铺。” “这是什么?” “这是哭丧铺。就是专给人哭丧捧灵的。” “这又是什么?” “这是书坊。” 黛玉很快手里左一个糖人,右一串糖葫芦,荷包里放着一个泥娃娃,脖子上还挂着个材料劣质但是做功精巧的草蝴蝶。 “叔叔……”她涨红了脸,“别买了。” 林若山捏着黛玉之前瞄了一眼的兔儿爷,正要买下来。 “不喜欢吗?” 黛玉小声说:“他们都看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林若山哈哈地笑起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地。 他笑着摸黛玉的头:“好,好,黛玉不是小孩子啦,是大孩子啦。那兔儿爷还要不要?” 街边那些被家里爹妈抱在手里,拉着,背在背上的孩子们,有的也是十一、二岁了,有些则还是满脸童稚,都羡慕地看着林若山手里那个精致的兔儿爷。 他们羡慕的眼光看在身上,比阳光还要暖洋洋的。 黛玉踌躇片刻,声音更低了:“要。” 她在心里想:林黛玉,你可真幼稚。小孩子羡慕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可她就是忍不住……有点得意。 “噯,怎么又哭了?”林若山有点为难。 黛玉擦了擦眼泪,说:“累了。” “那去前边的书坊休息一会。你从小最爱读书,我们去那挑点书。” 黛玉还没有去过书坊,到了书坊,见里面有几个穿长衫的人在摆腔作势的跟书坊主人一边说话,一边挑书。 看见叔侄两个进来,其中一个看到了黛玉,先是眉一皱,才扭过头去了。 林若山让黛玉挑书。 黛玉先看了几本正经,都是她从小就看过的。没什么意思。 林若山看她这样,拉她到一边,说:“那些既然没趣。看看这些?” 黛玉一看这边的书名,都是些志怪传奇一流。还有几本《牡丹亭》、《封神演》、《玉真外传》之类。其中还瞄到了一本《金龟梦》、一本《金龟梦续书》。 她蹙眉,一半是心虚,一半是矜持,立刻转过身去,气道:“我才不看这些。” 林若山听了直笑,叫店家:“把这些书,喏,这些,这些,每样包一本来。” 黛玉听了,道:“我又不看,没的费这些钱干嘛。” 她没发现自己这时候说话的口气早就随意了许多。 林若山笑道:“黛玉不看,叔叔看。” 店家应答的时候,那些穿长衫的,看起来是读书人的几个,争论的声音大起来了:“尹小姐怎么会死?她和李公子情投意合,门当户对,正是一对佳侣。还生了两个小公子。从哪里都没有可挑剔的!” 另一个说:“那尹小姐,未免心高气傲。你觉得无可挑剔。我看倒不是佳侣。” 还有一个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得,别讨论这《金龟梦》了,你们为一个假人儿,可别老友之间互相搁脸起来。” 最后一个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玩物丧志。小说而已。岂与大道比拟。那《金龟梦》不知系何人所做,先不说颇有失真之处,就算是处处老道,也不过是下九流的微末。好歹看书里,作者应是个识文断字人,却作这种有辱斯文的小说之道。谬哉。” 黛玉原不理这等臭男人,待听到这里,却忽然冷笑道:“这位‘大道’先生,我有一问。先生若是不看此等‘下九流’,又怎么晓得此书中失真之处?难道先生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那人听了,脸色一黑,在别人嘲笑的眼神里,哼道:“出来抛头露面的女流之辈,能懂什么!” 林若山在黛玉说话之前,拦在她身前,嘲笑道:“出来抛头露面的腐儒,能懂什么!” 林若山说话又有趣又恶毒,接下去,几个书生被他噎的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他们离开,而“你你”半天。 黛玉笑得把脸都捂住了。 回居住地的时候,天边已经太阳渐落。 黛玉本来就体弱。她累了,手上还捏着半个没有融化的糖人,走不动了。 林若山把她背起来了。 “叔叔,我自己能走。” “好好,能走,能走。”他又把黛玉往上提了一点。 夕阳斜斜,影子长长。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合成一个。 黛玉趴在叔叔的背上,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也这样背过她。 林若山觉得自己肩膀上慢慢被打湿了一块。 不知道哭了多久,他背上的孩子,睡着了。 到居住地的时候,天边的余晖要落尽最后一点了,星子悄悄出来了。 黛玉发现自己手里的糖人居然黏在了林若山背上。 她叔叔傻乎乎地,一点都没有发现。 哈哈。哈哈。 她又哭了。然后像天边的星子一样,悄悄地露出个含泪的笑脸。 这天晚上,黛玉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没有金菱玉粒难下咽,没有满是忧愁的诗稿。 梦里是泥娃娃,兔儿爷,糖人,暖哄哄的太阳,悄悄眨眼的星子。
第19章 十九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林若山进来的时候,黛玉已经把衣服穿好,脸洗好了。只是头发扎的歪歪的,被子叠的扭扭的。 他惊奇地眨了眨眼。 黛玉的脸红了。 “没事。”叔叔安慰侄女:“我当初被你祖父打出家门的时候,第一回一个人跑到外地去,比你都还不如。” 小姑娘气得笑了,哼了一声。 林若山这一天什么都没做,就带着黛玉,手把手,一样一样教她叠被子,梳头发,打水,烧水,洗衣服。 慢慢地,最轻松,最简单的学起。 有些,林若山也不会的。比如说,给小姑娘梳头。他就去请教隔壁的大娘。 黛玉体弱,那也不要紧,慢慢来。 黛玉开始还会悄悄落泪。 林若山就让她休息会,出门一趟,给她带一个糖人回来。 黛玉咬着糖人,又哼了一声,然后笑了。继续慢慢地学这些她从前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做的事。 等她洗完第一条最轻薄的衣服带子。秋老虎本来就猛,身上出了一身的汗,林若山叫她去吃午饭。 她吃完了一整碗。 下午,林若山就举行了一个“仪式”。 他把黛玉洗的那条衣服带子,挂在杆子上,然后带着黛玉看它随风在阳光下舞动。 阳光下一滴滴掉水珠,五彩的。 “你看,那边,是过去的。你可以丢掉它,明天就穿新的。”他比了比贾家的方向。 “现在,这边,你得对着它说:快干掉快干掉。” 他比一比眼前随风飘动,正在晒干的湿衣服,“因为你过几天还得穿它。” 黛玉笑得打了一个饱嗝,立刻捂住嘴,一边遮掩不雅的举动,一边闷闷地对那条衣带说:“快干掉,快干掉。” 说完,她仍旧有些郁闷地问:“啊,我真的过几天还是要穿旧衣服?我们把买的那些书退掉,买新的好不好?” 林若山也笑得打了个一模一样的饱嗝,然后像小姑娘一样立刻捂住嘴,同样闷闷地说:“哈哈!不可以。” 黛玉想:哦,那算了。其实她看这条,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洗出来的衣带,挺顺眼的。 下午太阳不那么猛的时候,林若山说,好了,可以去读书了。 他把那些《牡丹亭》、《玉真外传》、《封神演义》等,都摊开,摆在黛玉跟前,问:“你想读哪一本?” 黛玉呆了:“正经人读这些?” 她叔叔就说:“咱们是‘正经人’?我是?还是你是?八股文章的正经人?” “那也不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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