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教过去为何召得起僧兵?因为底层社会完全被教会掌控。 在卢士特乃至于泰西诸国, 农村之中, 村社、庄园与教区制度相叠加。 但庄园分散, 村社更零落,像一个个小堡垒, 小据点,却常常不互通。村居贵族们往往除了收税和享受之外, 根本不会在乎庄园内底层人口的死活。 上上级的贵族使唤不动下下级的贵族,也是常有的事。 教区则不然。 神教不但是泰西最大的土地占据者,而且参考了当年旧日帝国的官阶,教阶森严,最上面是教皇,然后是红衣主教、首主教......神职层层下设,一直到助祭。权力则层层上归,集权于教皇。 然后根据教阶,设有各级教区,各级神职人员各司其职,能一直深入到庄园、村社级别。 譬如教区从主教区中划出,数个小村社可能只有一个教堂,或者一个庄园一位牧师和几个他的助手。 这位神职人员要负责管理教区内神教所有的土地财产,要收税,还要管理教众,组织教徒、散播信仰,选拔推荐底层神职人员、裁判案件、巡视教区等等。 可以说,神教划分教区,以严密的各层组织,将一张大网笼住了整个泰西社会。 在艾伦一世还苦恼于如何收拾大贵族们,如何夺权的时候,神教早就有了一整套神(官)职,集权于教皇,神职人员更像中原的各级官员。 按林黛玉的眼光来看,比起散漫的世俗贵族,沿袭了旧帝国官职,教阶森严,制度相对有条,理念统一,识文断字之士云集,在泰西说一不二的神教,才是泰西社会过去数百年真正的“朝廷”所在。 而那些世俗贵族,乃至于所谓国王,不过是割据一方的藩王、阀贵、土豪、乡绅罢了。 如今局面,是泰西诸国,“朝廷”衰落,烽烟四起,四方都来逐鹿。 这也是艾伦一世为什么掌权之后,却不废掉卢士特的神教体系,而是要将其归于己用。在自己的朝廷完善之前,他还需要神教这套体系和体系下的神职人员。 如果换在中原,乔治的身份,其实更类似于乡县里受人拥戴、交游广阔的低级官吏,虽家境清贫,但有官面的身份,名正,又掌握县中各家各处情报。遭逢乱世时,这样的人想要拉起一支可靠的人马,远比普通富户容易。 盛世时,“名”就有多般妙用。有的是以名换财、换权的所谓“名士”。 乱世时,“名”却足以成就豪杰。人心惶惶之际,民众自然想找个领头人,至少得是平时听说过的人。 谁的平时名声偌大,人脉广,有魄力,这时候,就容易先上位成事。 叔叔进士出身,本是文人,最后却能越过一众商贾,成了自由军统领。概因他交游广,斡旋多,名气大,人脉多,一向气魄豪,又有很多自由军将士,是看了他侄女的作品,才来投奔。因此各派商贾争执不下时,一致同意让他上位。 至于财......乱世时,只要有人马,还愁什么“财”? 她轻轻一点。革命党人们眼前一亮,反应了过来。 他们都是当代泰西的有识之士,只是除了参加过晚宴革命的卢斯恩外,其他人要么是学生,要么从前养尊处优,没有实际经历过战火的锻炼,但并不愚钝。 欧内斯特举一反三:“啊,乔治那里的教民可用,那我这里也有可以用的人手!我父亲有好些工厂,在当地城市的冶炼、纺织行会里,颇能说得上几句话。如今城市里,那些工匠手艺人,也都被加税弄得苦不堪言咧!不,等等,这些人还不够听话。我父亲工人里的工人,也可以拉出来,他们的生活也被艾伦一世搞得一团糟,还可以再加一些许诺,涨工钱,或者......” 褐发青年嘀嘀咕咕的,似乎迷进了一本账去,算自己能从抠门老爸那弄到多少人手。 休伯特说:“太阳会里有一些人,也一向崇拜巴德先生,倾向于我们,也可以再看看他们的意向。” 克雷梦特便也说:“如此说来,我也有一些人可用。”但说完,他面有忧色,叹了口气。 卢斯恩把林黛玉和革命党人的话,从头听完,不说一句话。要说,简洁有力:“立即出发,去找乔治。” 议定之后,革命党人先是去找了乔治。 乔治听到他们的来意,豪气冲天:“我正有此意!最近我教区里已经饿死了好几户了,经常有信众跟我说,实在活不下去了。苛捐杂税,加税加税加税,地都被那鸟国王刮了一层了!反了他又怎样!说实话,老兄弟们,你们如果再不来,我就带着人投‘麦克’去了。” 说着,他犹豫片刻,又伸了几个手指:“不过,还得兄弟们接济接济,我这是有些血性的好人家子弟,但他们连带家人都饿了好几天了。要打仗,要赶路,都得走得动道。大约三百户人家。你看?”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要是卢斯恩几人再晚来几天,乔治就打算拉起队伍,直接去抢那些贵族老爷的粮仓了。 欧内斯特和克雷梦特忙都保证,钱和粮草绝对都没有问题,很快就能弄来。 乔治等的就是这句话,双方一拍即合,乔治爽快地加入了革命党——或者说,他与欧内斯特等人交往甚密,本来就是编外的革命党人。 缪斯咖啡馆的革命党人也总算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支人马,三百四十七个青壮——虽然都是些面黄肌瘦,拿不惯刀枪,身上一股土腥味的农民、小商贩。 加上缪斯咖啡馆的一些革命党人,这支队伍勉强凑足了四百人。 掌握了微不足道的暴力后,没几天,欧内斯特就收到了他父亲的回信,以往总是把他当小孩子看,把缪斯咖啡馆的俱乐部当成过家家的父亲,头一次郑重地在信里回复了他,很是利落爽快,说他要的钱、物,很快就送到指定地点,并且,可以依他所说,尝试召集工人、匠人。 克雷梦特的父亲给物资也给得比以往爽快了。 革命党人们都很高兴,连背脊都挺直了一些。 他们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给这支队伍起名字,有人说,应该叫做“正义”,推翻暴君,就是正义。也有人说,应该叫做“光明”,散去乌云,给卢士特以光明。 最后,因卢斯恩这个名字就代表着“光明”,重名有些别扭,大家还是决定管新这支全新出炉的军队叫做“正义军”。 站在军前,宣布旗号的时候,其他几人脸上都有笑。 但卢斯恩、克雷梦特并没有什么高兴之色。 后来,芳草边,林黛玉问克雷梦特:“你怎么了,为什么面有愁容?” 克雷梦特摇摇头:“唉,如果世上没有战争就好了。我不想杀死别人。也不想别人杀死另一个人。四百人!如果他们哪个死去,我都会良心不安。‘正义’?即使这是正义的战斗,可死人本身就是不正义的。” 演武的场地,法兰克问道:“‘光明阁下,您怎么不高兴?我们有军队了,四百青壮!离报仇更近一步了!” 卢斯恩说:“不,我们有责任了,四百个家庭的责任。以后,一旦我们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会有四百人为我们送命。会有四百个家庭,再也没有他们的儿子、丈夫、兄弟。” * 林黛玉道:“可是,如今的世道,如果不拿起枪,世上会有更大的不正义。” 克雷梦特犹豫片刻,垂下头,叹了口气,心乱如麻。 * 法兰克道:“‘啊。那您......您是后悔了吗?” 卢斯恩意简言赅:“不。正义军择日南下,尽快与麦克汇合。”
第161章 五十五 闻知卢斯恩、欧内斯特、乔治等人组织了正义军后, 原缪斯咖啡馆俱乐部的一些革命党青年,陆续回归,选择加入正义军, 跟随他们南下。人数大约有二十人,正是跟着劫狱的那些人。 另一部分革命党人, 并不看好正义军, 持中立态度, 不随他们南下,但愿保留革命党人的身份。这部分人大约有五十多人。 而除此之外, 余下的六十多人, 则大都出身达官显贵之家, 或有来信谴责卢斯恩等人动用暴力,参与麦克的暴行;或有认为他们行止过激, 建议他们应与皇帝讲和。这部分人纷纷发出声明, 退出革命党。 至此, 原革命党人分道扬镳。 克雷梦特看到那雪花一样的□□声明,黯然伤怀:“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我与他们一起上过学,一起周游泰西,我们也曾谈论天文、讨论人文, 谴责□□,剑指教宗......” 棕发棕眸的欧内斯特站在他身旁, 按了按他的肩膀, 开朗跳脱的青年, 此时别有沉静之气,宽慰友人:“人生之路有无数条, 总有一些产生交集,又重新分开。向前看!我们会有新的同伴。更忠诚、更坚定的同伴。 林黛玉闻言, 也略一叹,似是宽慰他,也似是自语:“‘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她在泰西并无亲人,叔叔的旧友,巴德先生,也做了君王的刀下冤魂。她自己也被东方使团通缉,在卢士特同样成了流亡犯,只能东躲西藏着人群,从前偶然认识的几个熟人,都断了音讯。 如今战乱已起,她随革命党南下,服侍她年余的玛丽一家,也不愿意再跟随了。 昨日,玛丽来找她,流着眼泪说,她家蒙主人的朋友恩庇,已经在克雷梦特的庄园附近弄到了几块肥沃土地,可以安顿下来,继续平静的生活。她非常感激林黛玉,但不想再次茫然奔波,更不想去战场险境。 林黛玉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头剩下的一些余钱,都给了玛丽,叫她好好生活。 林黛玉中间的那句诗,是用中文说的。 精通文学、音律的克雷梦特问:“安娜刚刚说了什么?听音辨韵,十分有节律。” “这是中原的诗,是宋代大诗人苏轼所作,诗名。”林黛玉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苏轼,将诗歌的背景、全诗每一句的大致意思,翻译成卢士特语,讲给友人们听。 克雷梦特多愁善感,听罢,颇有感触:“像是在感慨人生的飘泊不定,又好像在怅然时间的奔腾不复,多种复杂的情感和内涵,交融在简单的意象中,完美地被展现出来,又似留回味。中国的诗歌,与中国的山水画、瓷器、茶叶一样,美妙绝伦。这种意象与美感,即使经由巴别塔的阻碍,也能让人领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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