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想到这一出,也都立刻白了脸。有人把门合上,小心地对邓大人一比:“要不然......这样——?”他抹了一把脖子。 邓大人赶紧阻止他:“老弟,可别想!我身处桂林,比你们知道得多一点。这位大人奉旨巡游西南,可是得了手令,可以调动西南军力的!你们看他一介文官,身边却常伴武职,还不明白这人动不得?” 那可怎么办?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先不要说民变这种大事,光是这位赵大人的铁面,就够他们吃一壶了。 一时众官员如丧考妣。纷纷骂起那天杀的永福知县归知行。 …… 漓江水面雾蒙蒙。 小船分波逐浪,船头摇摇而立的少年女子,正替不识字的同伴念着不知道哪里揭来的,最近县城里张贴的布告。 “来了上官?姓赵?”刘三姐撑住竹竿,皱起眉。 黛玉在嘴里过了几遍这个姓,忽地一眉眼一松,拍拍手:“啊呀!我当是谁,原是他!三姐,赵大人来了广西了。按照我当年看过的舆图的路线,他如果是奉旨南游,那么,沿着水路,恐怕此刻已然到了桂林!” “那是谁?” “是我从前就知道的一位大青天,大清官。” 三姐冷笑:“大青天?这世上,真的有包公似的那种大清官?” “世上虽有归知行这等人,既然也有赵大人这样的好官。” 说着,林黛玉小心看三姐神色,道:“赵大人去年刚刚处置了一地民变之事。当年出巡江西,在江西,压下去当地民变之后,曾经连斩五个贪官,七个土豪劣绅。听说,他也是为永福的民变来的......” “是么?”三姐却不像黛玉见过的那些普通百姓一样,听到赵大人的事迹,就感到震撼一般的向往之情。她一向泼辣大方,此刻却显得莫名冷淡,拧过身,把船桨一撑:“然后?说吧,你心里一有事,就这样话说半拉的。” 黛玉默然片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满肚子的话要问。 她想问,你这些天,究竟是在做什么?为什么歌会越来越频繁,规模越来越大?频繁到一天之中,就有四五个寨子说是来请她“传歌”。三姐竟然能连着好几天不着家,早出晚归,说是“传歌”! 她有一次悄悄跟着去看,几个寨子那乌泱泱的人头聚集在一起,有层次地,一层层传下去,唱着满是愤怒的歌。 哪里像传歌?分明是“传令”! 没几天,就听到附近村落的保甲、担任村长的财主匆匆出逃,死了。然后就有官差来贴布告,说是“闹民变”了。 但是,最终,林黛玉不过是叹了口气:“难道传歌,需要带上自己削的木枪吗?” 三姐侧着脸,看着漓江的清波,微微笑了一下:“债越收越多,租越来越狠。那些狗东西,自以为来了章家和老乌龟给他们撑腰,横的像螃蟹。戳螃蟹,难道不用尖刺吗?” 就这样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林黛玉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三姐!”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咬牙,艰难地:“三姐,赵大人是个清官,你们如果有苦,可以去向他诉,惩戒了归知行和章家,而不是......你们这样......这样......” “这样是造反?”三姐又笑了一下:“黛玉,你还记得老鱼头嘛?你知道,才短短几个月,就有几户乡亲被地主打死的打死,扒皮的扒皮,逼债自尽的自尽。逃到山里躲债躲租的人越来越多了,如果乖乖交租呢?就是饿死。” 三姐盯着她,眼中似乎光焰熊熊:“他们收租,就是天经地义,逼死我们,也是我们交不出债务,是我们活该。怎么,我们不想死,就是官老爷嘴里的‘大逆不道’、‘造反的暴民’?” 林黛玉被她脸上这股宛如烈火一样的神色震慑住了。一时不敢再说话。 小船被杆子一撑,撑开了。 两个人没有再交谈。 轰轰烈烈的大抗租开始了。 怒火开始不止针对归大人和章家一家,而是蔓延到了所有平日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上。 歌声过处,群怒而起。焚毁土豪劣绅的仓库,拒绝交租,合众打翻来收租的打手们,烧毁衙门的驻站。 乡民们常年往来山间田头,身手灵活,往山里一躲,就如鸟入山林,再也找不到人。 而来逮人的官兵、章家人,却只能听到这山又那山,传来一阵阵地山歌声。而草丛间,随着歌声,一个又一个身影不见了。 人们只能听到一个极其优美的女声响起,随即,抗租的行动就会发生变化。 穷人们都偷偷地,管那个女声,管领头人,叫“歌仙”。 私下里,就有几个知根底的财主,指名道姓地骂“刘三姐这个黄毛丫头!” 黛玉想同她说几句话,可是三姐近来昼伏夜出,总是没机会说出口。 三姐把她当作亲姐妹,认为她身娇体弱,也不让她参与这些。 过了几个月,刘四弟不知怎的,找上门来。 三姐不见他。 他倒是有办法,他不知道从谁那得到的消息,居然先堵住了在老乡家养病的黛玉。黛玉走到哪他都跟着。 逼的没有办法,老乡传了信,三姐只得下山出来见他。 刘四弟见了三姐,就急冲冲地倒豆子:“姐,你知道不知道赵大人?你、你可千万别再瞎唱山歌,都激起民变啦!赵大人来了,你要是有什么冤屈,那可恶的章家、归大人,都能被收拾了。我们替你去告状,你、你可千万别倔强地唱下去啦。你也叫大伙别唱了,赵大人来了,一切都会好......你看,这是我新认得的齐家俩个朋友,他们是有头脸的人物。肯定能见到赵大人的!” 他话说的颠三倒四,三姐对这个弟弟厌恶已极。她一把推开他,冷笑道:“抱歉,没法不唱!我也没法叫大伙不唱!我只是领歌人。真正要唱这‘歌’的,是吃够苦头的乡亲们。” 刘四弟早就对三姐近日“造反”的行径提心吊胆,听到这,干脆啪嗒一声,跪倒在了三姐跟前:“姐姐,你好好念念我这个弟弟吧!我在世上,就只剩你这一个亲人了!” 他膝行几步,拉住刘三姐的衣服:“求你不要这么偏激......过去我们家里人惨死,无非是遇上了个坏东西!那曹家,嘴上说是收三成租,可实际上哪里是真收三成租了?支使我们做的杂事,就能抵五成了!可见天下不是地主就坏,是我们遇上了坏人而已!我现在自己拼命在耕田,总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姐姐,你跟我走罢......” 刘三姐死死盯着刘四弟。随后,厌弃极了似地扭过头,扬起眉毛笑了:“好了,从此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没有弟弟了。你也不要再来找玉妹,否则我就当是登徒子,直接把你打死!” 说完,拉起林黛玉,扭身就走,竟不再回看亲弟弟一眼。 到了没人的地方,林黛玉才低低叹劝:“三姐......何苦对亲弟弟如此狠心......他也是盼着你好。何况,地主也的确是有勤劳致富的人......” 刘三姐冷下脸来:“四弟从小脑壳糊涂,怎么,你读书人也糊涂?什么‘地主里也有勤劳致富的人’,这一套我早听腻了!我流浪这么多年,什么人没有见过。从小到大,我见过的那么多的地主,勤劳致富的,不欺压乡里的好地主,才有几个?” 林黛玉一向极伶俐,便道:“你看,你也说了。‘才有几个’。说明还是有的。只要把为祸乡里的贪官劣绅处置了,勤奋种田,干干净净地享福,怎地不能?还是去见见赵大人,先处置了那些贪官......” “住口!”刘三姐忽然喝住了她:“你知道我见过的那些所谓‘好地主’,都是什么下场吗?” 她一字一顿地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骸骨。” 林黛玉聪明,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不由浑身一震,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嗫嚅:“或许......也有......大概是你见得少了......” 刘三姐闻言,久久没有说话,定睛看了这个貌如雾中仙花的女孩子半晌,才叹道:“罢了!” 她似乎不再生气,竟然笑了起来,说:“喂,‘龙宫仙子’,你走罢!回龙宫去!你看,连刘四弟都知道先找你,再找我。” “你......好好好,我是累赘!”黛玉听出意思,的眼眶立刻红了,噙着眼泪,扭身便走,又停下,咬着白牙,回头道: “你可仔细点,大伙才几杆土刀枪,那位赵大人手上可领了调动一省兵力的虎符!” 刘三姐只是静静看着她,嘴角涌起笑意,却不回话。 黛玉见此,一顿足,恨恨地走了。 这一天,林黛玉和刘三姐不欢而散。 自此,三姐做什么,都很少同黛玉说了,越发的早出晚归,开始频繁出入在河上汉家一带。 此后不久,有人一路找到了壮村,说是有人找黛玉这个汉家小姑娘:“阿妹,今天有人找到了寨子里,说是三姐找到他的,叫他来找你。似乎也是姓林的。” 到寨子里的时候,满目的破衣烂衫里,独站着几个高个的男人,都穿着一身书生衣服。其中一个人到中年,依旧似兰芝玉树,相貌英俊。可不正是林若山? 黛玉喜极而泣,喊了一声:“叔叔!”就满眼是泪了,扑到亲人身边,垂泪不已。 看到侄女黑了,瘦了,林若山眼眶也红了,打量许久,才笑道:“好,好!玉儿看起来更精神了!” 这些天认识的人都来了,都替黛玉高兴。 唯独刘三姐没有来。 黛玉擦干眼泪,到处问人,都找不到刘三姐。 大伙只说她划舟又唱山歌去了。 她留下的唯一一句话是:“你走罢!” 黛玉却坚持要等三姐回来。她总是含着希冀,希冀能劝动三姐。林若山只好由她,陪着侄女在这个壮家村寨里待了五六天。 直到有一天,黛玉看到官差来到寨子里搜捕,凶恶地喝问:“贼首刘三姐何在?包藏贼首,祸连满门!” 寨子里谁不知道刘三姐有个亲姐妹似的“玉妹”?几个恨毒了三姐的财主,立刻举报了黛玉。 老乡连夜来报信。 于是,黛玉就知道,事情,恐怕再也无法挽回了。 那一天,阳光垂过柳树梢。 林黛玉换上了久违的小姐衣衫,坐在船上,和她的叔叔一起,船桨荡开。渐渐地,住了许久的壮家村寨,模糊不清了。 船檐边的漓江水,依旧清如镜,水面依旧茫茫起雾波。 不知过了多久,白雾中远远传来一阵歌声:“飞鸟回巢,狐回窝。清风吹松不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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