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石就对他老爹、妻子、儿女说:“看,日子也过得下去。” 只有刘四弟和刘三姐,有时候看见爷爷脸上,有时候会因为这话,闪过悲哀的冷笑。 过了一段时间,农忙的时候,忽然,曹家要刘大石带着他儿子去曹家做长工,帮忙做晒谷、祭祀之类的杂活。 刘大石不去。 曹老爷派人来说:“你不去,那就加租。” 刘大石无可奈何,只得和老爹、大郎去了。家里的活就全交给了云娘、大姐。 这一做活,就做到了农忙时节都结束了。 少了两个最大的劳壮,这一年,有不少庄稼、茶树,都坏了收成。 但是这一年的三成租,依旧得一份不少地交。 自此后,平日里,曹财主家就经常派人来叫刘家人去他家做工做杂役——没有报酬。 甚至连小小年纪的三姐、四弟,也得被指派着去喂牲口、煮茶。 又一回,曹家太太喊着要喝茶。曹老爷听了,就派人到茶园里,见到正在采茶的李氏,刘大姐。就从她们手里硬拿去了一担香茶。 而今年收获的香茶,约莫只有六担。 李云娘求道:“老爷,老爷,你行行好!今年还没到交租子的时候,这香茶是我一家拿来维持生计的,你如果拿走了这一担,只是千万要算在租子里呀!” 曹家的管家说:“怎么?我家老爷夫人允许你们住在曹家的私人土地上种田开荒,而只收三成的租。三成租啊!天底下这样的善人,难道还有?怎么拿一点你们的茶去喝几口,就算抵租子?你们家,也太忘恩负义了一点。你们要是不愿意,告一声老爷,谁还拦着你们走不成?就搬走罢。” 在慈眉善目的管家谴责的眼神里,李云娘愣住了,念着那个“三成租”,“大善人”,又念到了“搬走”,她讪讪的,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从此后,大凡曹家要喝茶,就直接从刘家的茶园拿,而并不算在租子的账上。 这样一年年的,明明只交三成租子,不知道为什么,刘家的年景,却似乎一日赛一日坏起来了。 到最后,从原先的还有一天几顿窝窝头过年还有一点白面,变成了一天几碗清汤水。 大郎因为给曹家白天打草挑水做工,晚上还要推磨,去给一个地主放牛的时候,十三、四岁的小孩子,没有这么多精力。结果打了个盹,放丢了一头牛。 那牛群的主人因此把大郎打得遍体鳞伤,丢回了家。 而刘大川,年纪大了,一次下水田,得了大肚子病,整天只能勉强躺在炕上。 因为总算吃不起盐,大姐也得了大脖子病。渐渐得上不得山砍柴了。 药太贵,盐、茶,不知啥时候起,也都买不起了。总是得向曹家借债。 债,一层层往上滚。 梦里,四弟也总记得,就是那几年,从不供神的刘大石,也开始求神请神婆了。 那是一年的秋末,曹家派人来要租子。还来催债。 刘大石哀求:“老爷,老爷,你是慈悲人,你是善心人!你宽限宽限吧!我家要过冬,几个孩子要吃饭,还要给爹和大郎、大姐看病,我求你,我给你磕头,给你磕头!” 他的头磕得砰砰作响。 几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饿得皮包骨头的几个孩子,跟着一起磕头,步步近前向那一行穿绸的人哀求。 跟着管家来收租的是曹家的一个年轻少爷。 他们刘家这些常年下田的人,即使再怎么搓洗,脚趾甲里,手指甲里,泥垢依旧好像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他们瘦,黑,没有洗牙的盐,最多拿树枝刷一刷。很多人鞋都没有,赤着脚。由于常年和粪便、田地打交道,身上总有一股粪臭。 睡的是破稻草,住的是一下雨就化的土屋,地上都是烂泥。身上的衣衫,居然非常有伤风化,那洞破到,连几个女的都是不知礼数地露这露那的。 唯一值钱的,就是几样农具。 曹少爷头几次来收租,就知道乡下人大多满身是病。 再看这一家人,自然也不例外。 几个跟着下来的管事窃窃私语:“那个老的身上油垢污泥得有一层!那个女的,居然长了个癞头疤!” 几个小的――包括刘四弟在内,因为经常替别人家喂牲口,主人家就叫他们这些省地方的小孩睡在畜生棚里,皮肤上被虫子咬的稀烂,头发黄黄疏疏的。还一个大姐,长了个大脖子。 曹少爷是知书达礼的人,因此把眉皱得更深了。 饱读圣贤书的他,终于叹息着开口:“老丈,我家只收三成租,你都要拖欠。你……你何苦呢?若是你们勤劳一点,不要那么懒,也不至于大家都脸上不好看。” 刘大石张了张嘴,半晌,又闭回去了。 他只是把头磕得更响亮:“少爷,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七口人……” 曹少爷打断了他:“老丈,你看――”他把白白的干净手指一一指点过去,叹息道:“你们家处境困难,怪得了谁?难道怪我家吗?咳,老丈,你自个看看!你家境贫寒,却足有四个孩子!你――你们既然穷,为什么要生得这么多呢?如果不生得这么多,日子恐怕也不会这样艰难了。” 刘大石夫妇呆住了。 半晌,刘大石嗫濡着回答:“可是……生……生娃……成亲了,就会……” 曹少爷不耐烦了,喝道:“那就不要夫妻圆房!还管不住?那就别娶亲!明知穷,养不起,成什么亲!生什么孩子!你们大凡不要想着养自己的孩子,老老实实给我家干活,哪里还会欠下这么多债!” 一室寂静。 刘大石夫妇和下面的几个孩子听得傻了,似乎觉得有道理。 只有一个细细的、不服输的、女孩子的声音清楚响起来:“呸!” “臭丫头无理!”几个家丁连忙要掌刘三姐的嘴,曹少爷赶紧阻止了他们:“住手!身为男子,怎么能欺凌弱女子?” 曹少爷看了看满屋跪着的人,他文雅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无奈:“唉,罢矣!小人穷生奸诈,总是欺君子以方。这是欺我脸嫩。明明是你们自己的错处,却还要仗着我家积善,拖欠我家的租子、债务。” 刘大石恍惚着面露羞愧,似乎的确是他们的错。喃喃道:“对不起,老爷。对不住,少爷。只是、只是家里老实是半个臭鸡蛋都刮不出来了……你们再宽限几天……” 曹少爷不愉地皱眉了。过了一会,叹着气慢慢踱出了土屋里,到外面,嘱咐了家丁几句。 家丁得了嘱咐,转进屋回来,冷笑道:“放你娘的狗屁!什么一穷二白!真正穷的叮当响那些人家,还有什么心养女儿?早就把臭丫头们溺死了省口粮!真正有心想还债的人,这会,早就卖了女儿还债啦!你们家还不肯卖女儿还老爷的债,就说明你们还有余粮,不肯拿出来!” 刘家人呆若木鸡。 刘大石抖了许多下嘴皮,想不出半个词反驳。 只有刘三姐依旧细细地,不服输地、愤怒地,“呸――!” 家丁被唾沫喷了一脸,大怒,就要打。被进来的曹少爷阻止:“不像话!我方才不是说了,身为大丈夫,不可欺打弱女!” 家丁连忙住手。 于是,但这一年的秋冬,在三成租里,刘家也终于开始卖儿卖女了――刘三姐被卖掉了。 第二年的秋天,在三成租里,先是大郎终于熬不过,冻病,死了。 刘大川的大肚子涨破了,从肚子里爬出许多虫子,也死了。 大姐梗着个大脖子,不想拖累家人,跳水了。 ………… “阿爸、阿妈、阿哥、阿姐——” 一夜梦醒,刘四弟的眼泪把身下的破草席都打湿了。他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过去的那个,四处流浪的小乞儿。 走出草屋,阳光垂落人间,黄土萧疏,满眼都是同样的穷困。 明明都是因为得罪了老爷们,才会被卖。可是阿姐打小就是这么顽固。 被卖了一回逃回来,再卖,再逃,乃至于现在,因为唱这种无法无天的反歌,搞的自己四方漂泊。 他对着朝阳,想起他固执的阿姐,正想叹气,忽然,丁家派人来叫他:“四弟,出大事了!你阿姐那边的寨子,闹民变了!”
第38章 歌仙(十) 赵大人正在断案。忽然外面奔进来一个衙役, 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赵大人勃然色变,不顾案子打到一半,大喝一句:“退堂!”叫满座的官员都随他一起入内堂, 便拂袖而去。 “大人,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一个胆大的官员小心翼翼地问。 赵大人面沉入水, 把一封折子, 往他跟前一丢:“看罢, 桂林的好事!” 官员一目十行扫完全文,吓得一屁股跌回椅子上:“民、民变了?” 赵大人沉声道:“桂林府知府何在!” 一个全身哆嗦得和鹌鹑似的官员站出来:“大、大人, 下官就是......” 赵大人冷笑道:“你治下闹民变, 从桂林府永福县开始闹起, 一直蔓延开来,桂林、乃至广西各地, 都有响应。桂林知府, 却还有功夫在这给本官阿谀奉承。你自己说说, 该当何罪?” 永福县!桂林知府猛地想起,永福县,他收了钱,把归知行派过去了...... 嗬!好你个老归, 害人不浅啊! 桂林知府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大人!下官有罪!” 赵大人起身,形容淡淡:“罢了, 本官奉旨巡西南, 都到了这里了, 却恰恰碰上了这遭事。想来,正是本官为上皇效力之时。现在也不用你‘请罪’, 你把头上的乌纱帽先拎着,把永福的情况一一报来, 待本官平息民变,再来与你算总账。” 等赵大人出去了,旁的知府,看桂林知府还是哭丧着脸,有几个关系好的,勉强安慰一句:“老邓,赵大人宽和,既然发了话,那就是叫你将功折罪,还是有希望的。” 邓大人抹一把脸,哭丧道:“诸君!这位赵大人,虽然为人宽和,却是出了名的铁面青天,是个大清官,平生最憎恶那等苛捐杂税、收受贿赂、欺压百姓之人。否则圣人哪里会派他巡游西南?我等好不容易把他哄在省府,断几个纲礼伦常的案子。这回可好,他因这民变的事,下到下边县去了!我倒不怕自个被贬职,就怕我下面的那些混账东西手段太过——怕是要倒大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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