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的乞丐、流民,越来越多了,街上越来越脏了。收尸车一天来回三趟都不够拉。”黛玉凝视了一会,终于不堪忍受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被泥垢臭水沾上的裙摆,低声对她叔叔说: “叔叔,我不怕这个通缉。我也曾跟着三姐,流浪四方。我只怕,真的要乱了。” 前不久,林黛玉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慢慢写完了《歌仙》,托她叔叔的几个朋友悄悄刊印出去了。 她不知道会引起那样的轩然大波——原本只是悄悄刊印的《歌仙》,被书商越印越广,印在寻南小报上,开始只是在文坛,市坊间,最后,引发了一场波及面非常广,关于“地租”的大辩论。 辩论开始只是集中在书上,也只有文人参与。到后来,不知怎地,一位海外商人,搞出了最初专门用来刊登《歌仙》讨论的“小报”。 随着小报短短时间内的普及,辩论的波及范围越来越广。三教九流,大凡是有点见识的,都要说歌仙几句话。 江南江北,沿海诸省、以及个别省份内,几乎天天都有人拍桌子砸凳子,能辩论到几乎火拼的地步。 明面上能够让人听到的意见开始两极分化。渐渐主流地分化了为了两派。 一派是以李白泉这些“狂生”为笔杆子的沿海诸省人士。这些人,以下层的文人、小吏、还有出身商贾的下层官员、市井平民、大商人、或者是以海利振作的贵族为主。 另一边,则是像孔家那样世代公卿、与皇族、与朝廷关系紧密的大中地主、大官僚。 参与这场大辩论的人数在增多,《歌仙》的名声就伴随着这样的大辩论,传得特别的快。 甚至有传言说“短发鬼”也评论了《歌仙》。 那是南方起义军的首领之一,姓方。听说原系一位屡试不第、四处奔波的秀才,多年在外,好不容易谋了一个小吏,匆匆赶回家,却发现妻子早被家族中的土豪劣绅奸/淫而投江,老母亲饿死家中,小儿子则被拉去抵债,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而家中由于他考秀才而得到的几亩田,也“借口他家中无人可种”,早就被人瓜分了。 他一层层地往上告,一层层地被压回来,蹉跎了近十年,仍没有结果。 他人到中年,终于彻底心冷了,只留下一首打油诗,曰: “我本无心爱功名,宦海奔波求斗米。 残羹冷饭供妻子,薄米贫田奉高堂。 乡绅豪族人间恶,妻离子散父母瞑。 长恨头白读子曰,悔不年少投绿林。” 此后便一把火烧光了自己的四书五经,削发而逃亡投奔南方的“匪贼”,被污蔑作“短发鬼”,从此落草为“寇”。 就是这位方首领,传说他读罢《歌仙》,长叹道:“此怨天者也。” 天者,君也。 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 但是,当今圣上,读罢《歌仙》,勃然大怒,却是真的。 据说是某个经常被招进宫的文学弄臣,呈上给皇帝。皇帝读完,大怒,斥之为“邪魔外道、文贼书盗”。要求缉拿此书作者。连皇榜都张贴下来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皇帝要捉拿的,但是,现在各地都贴满了“文贼潇/湘君子”的缉拿画像就是了。 一如大理这一张——当然,凭着这张画像去捉人,那是只能捉到猴子,捉到妖怪,但是绝捉不到潇/湘君子的。 林若山的几位朋友倒是知道,也没有一个会去告诉官府。 黛玉也曾很自我陶醉过,从《烈女祠》开始,她就一直觉得,大约是她的才华太高,写的太深刻,文章太好。才有这么多人讨论她的文章,甚至名声传到皇家去。 即使是当代大儒称作“文贼”,书籍在江浙被禁,那也是一种殊荣。毕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被大儒称作“文贼”的。 乃至于《歌仙》刚刚写完的时候,她也还是很有点这种“骄傲”。 天下的文人,都很有点自命清高。她也不能例外。 直到,她被林若山和林若山的朋友领着,去参加了一场辩论的文会。 这场文会很特殊。 参加文会的,居然没有几个文人。都是些底层军官、底层小吏卒、商贾,乃至于农民,还有不少织工。 这场文会,不像文会。像什么? 林黛玉从前十几年,是在闺阁里渡过,离开了贾府,看了人间,也多是把目光集中在身边,集中在自己的笔墨上。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林若山的朋友,那个叫做阿坤,又矮又胖又黑的阿坤,正蜷着伤腿,站在会场中间一个类似于戏台子的台上,一手里拿着一个卷筒似的东西,一手拿着她的《歌仙》,声嘶力竭地对台下的人挥舞: “耕地的兄弟们,一年四季勤劳作,大半的收成,却被那些依仗豪族的地主拿走了! 当兵的兄弟们,为那些良田千亩的大人们在外打死打活,他们却不但不给你们好地,还要把你们当作下等人看!当作自己家的看家护院,连你们的妻子高堂都一起受侮辱! 还有写文书的兄弟们,你们多年宦海,给人家点头哈腰,难道为的是做宰相?都只是为了养家糊口罢了!可是,南方那位方短发的遭遇,难道各位身上没有或多或少地发生过? 做生意的朋友们,我们只是想和和气气地做生意,给大家都带来便利,可是谁看得起我们?大家有多少人有过被土豪劣绅敲诈勒索、分薄利润的经历!现在,还要加收什么‘海禁税’! 还有我们会场的织工,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大地主索要高昂的地租,工场也不会到连你们的工钱都发不出来!” 底下的人们,一下子嗡嗡嗡起来,不少人流露出了悲愤。 阿坤挥了一下手,文场里又进来一些衣衫褴褛,形容局促,面黄肌瘦的流民,跟在流民后面进来的是长得孩子气的陈与道。他对阿坤点了点,说:“这些朋友都吃饱了。” 见到这一幕,黛玉有些不安。林若山按了按她肩膀,示意她看下去。 阿坤说:“今天,说这是个文会,那我们就来点文的。免得那些腐儒说我们挂羊头,卖狗肉。” 说着,阿坤清了清嗓子,在陈与道的帮助下,让人们安静下来,他翻开了《歌仙》,开始朗读:“山歌声落下的时候,两旁的树上停满了山雀......” 阿坤虽然体形黑胖矮,但是他的声音却非常清亮、多情,富有表现力。该柔婉的时候柔婉,该刚劲的时候刚劲。 读书声在会场里流动。渐渐地,人们那些悉悉索索的小动作也停下了,会场里鸦雀无声。 “‘你家里是故意欠着债的。’那穿长衫的男人呵欠,捻着一块糕点:‘否则,为什么还不卖女儿还钱呢?’” “渐暖的风,吹过了三姐的头发,她流着眼泪,对阿爹说:‘马上就要春耕了,留着我罢!你身体不好,阿弟还小,等我春天帮你耕完这亩田,再卖我罢!’” 人们静静听着,想起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姊妹,自己的母亲、女儿、妻子,眼里慢慢蓄起了眼泪。 “桂花开满了山,刘四弟,死了。 一个人经过了桂花树旁的那条河,说:啊!懒人死了。 另一个经过桂花树旁的那块青石头,说:啊!懒人穷死啦。 于是,河与青石,都说:春天不勤奋,才会在冬天饿死。 只有啃啮他尸身的鱼儿,嘟嘟囔囔地为他作证:他手上的老茧一层比一层厚,啃不动。” 不少人都有过刘四弟的想法,想靠勤劳白手起家。 但是辛辛苦苦一整年,却却还是欠了人家数不清的债。最后卖田卖屋。熬得住的,挣扎着活下来,熬不住的,就和刘四弟一样在满腔的不甘不懂中死了。 而当最后听到“刘三姐之死”那一章的时候,人们的眼里,有悲伤,更有怒火,安静终于被啜泣、哽咽声打破了。 场内哭声一片。 阿坤又喝了口水,清亮的嗓音已经有点沙哑了。 他放下书,眼里含了两泡眼泪:“父老乡亲们,今日,文会里还来了不少从外地流落到这里的朋友。是的,他们被叫做“流民”。可他们不是一开始就是流民!是谁兼并他们的地,强抢土地呢?是谁苛政猛于虎,苛捐杂税逼人死呢?天下不少地方,顺风顺水,本没有闹荒。是人为地闹荒使他们沦为流民!”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是贪官!”立刻旁边有一个人打了他一下;“逼死三姐的那个还是清官咧!” 阿坤含泪道:“是啊。不管清官贪官,我们只想好好地过日子,却总是有人不让我们活!” 一旁的陈与道则念了一首民谣:“东饿死,西饿死。上索租,下要钱。天下流民起仓皇。” 猛然听到这里,林黛玉的颤抖,终于从手,蔓延到了全身。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歌仙》,成了一些人的武器了。 林若山看她面色大变,轻轻叹了口气:“走罢,会场人多太闷,我们出去散散心。” 俩人离开了会场,走到会场外面的院子里,带着花香的风吹过,头脑清醒下来,林黛玉咬着嘴唇,努力冷静下来,道:“叔叔,你有什么话,说罢。” 林若山道:“黛玉,你看看这个天下。”他把手指着天,指着地,指着人群。“现在天下是个什么情形,你知道吗?” 林黛玉沉默了片刻,道:“我一路走来,大凡不是瞎子,都当知道一点。” 林若山出了一口气,有些出神:“如今东南西北,都是民不聊生,起义军一波波。朝廷军队不对付外敌,主要的任务,反而是镇压起义。而皇城里,昏君废了太子,几个皇子蠢蠢欲动。其中几个成年的皇子,比如皇七子楚王,早早借口整顿封地而逃离京城。” 黛玉点点头,叹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稀奇。” 林若山顿了顿,接着道:“但这次,与从前......都不一样。我朝与前几百年的朝廷也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地方:虽然同禁海利,但是我朝底下臣民,都有众数谋海利为生,商贾大兴。而我等曾长年出海,也认为,我们,已经落后西洋人很久了。南边,李白泉等人很早就已经着手翻译《契约论》这些书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非常隐晦。 黛玉先是蹙眉,忽然脸色又一变,立刻直直地盯着林若山:“叔叔!” 林若山苦笑一下:“不一定能成......只是......罢了。黛玉,你须得知道。若欲效法西洋振奋国力,地租、以及依附地租为生的那群人,便乃是众恶之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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