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看黛玉如此无精打采,心里也不乐。这日午间,他得了点新奇东西,就顶着毒辣的日头,连忙地来与黛玉解闷。 看黛玉歪歪的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合着眼扇扇子。宝玉赶紧取过扇子,一边替她扇,一边问:“雪雁紫鹃呢?” 黛玉勉强睁开眼,撩他一眼,又闭上。满是睡意地含糊道:“唔,雪雁,自己都困得一边扇一边呵欠了,我打发她睡去了。紫鹃熬药去了。” 宝玉扇得比她自己那点力道凉快多了,黛玉说了几句话,有了点精神,宝玉又说:“这可正好。好妹妹,你起来,别贪睡。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说着,一手从怀里摸出一卷书来,献到黛玉面前。 黛玉闭着眼,仍旧歪在榻上,帕子掩着嘴,呵欠一声,道:“无非是些‘牡丹飞燕’、‘西厢东厢’罢了。” 宝玉笑道:“你可别这么说,好歹看一眼。保管你看了,觉也不想睡了。” 黛玉这才就着宝玉的手,看了一眼。 这一看,她脸色猛然一变,满腔的睡意,都倒腾了干净,立刻坐了起来,劈手夺过书,匆匆翻了翻:“你这是哪里来的?” 宝玉看她精神起来,这才笑道:“好不好?我今日无意看到外头有人在读,看了几页,真是惊为天人,贴近实际,又半点没有世道话本的俗气,就千央万求地托人买了来。” 说着,又嘱咐:“这倒不是西厢牡丹一流,也不怕人看到。只是里面故事悲痛太过,虽然情真,怕不能多看,看伤了倒不好。” 看黛玉还不错眼地盯着书看,宝玉笑道:“说起来,我倒总觉得这本里头写的,倒是很眼熟,像哪家亲戚的旧事。还有一句话,不怕妹妹恼,倒是和妹妹的文风笔墨,大有类同。” 黛玉呆在那,半晌,心里苦笑:能不眼熟吗?这就是她丢失的那小半卷稿子啊!
第11章 十一 夏天的京城,又热又闷,半城浓绿,一片蝉声。 人们开始懒夏。渐渐地,但凡是有阴凉的场所,都开始流传起新的说书词。 晚上,摇着蒲扇的勾栏里,戏班子演出的剧目,也日见新奇。 其中最受人们欢迎的,大概是一出叫做《闺阁秀》的折子。 《闺阁秀》原来的文本,叫做《金龟梦》。是从不知系哪个文人手里流出来的半部小说,写的是三家公侯之府,三代女子的事。 每代主写一对人,副写数人。 书坊里刚出到第一出,写到其中第一代人,尹家的大女儿,与国公之长子,一对才子才女,品貌相当,一见钟情,却三番波折,方嫁入侯府,夫妻恩爱,成功诞下二子。 虽然貌似才子佳人的俗套,但又不像时下最流行的书生小姐云云俗套失真,难得人物众多而活色生香,又字里行间情真意切,文采脱俗,更难得人情世故往来贴近现实。故而广为时下文人热捧,称其“文章天然,清丽无匹”。 还有公子纨绔说,一见其中写书中、侯门公府的生活,就“心生亲切”。 村汉还时常幻想皇帝的日子呢,遂《金龟梦》越发洛阳纸贵。说书的、戏班子都演出起来。 茶楼上,贾琏兴冲冲看了一出《闺阁秀》里尹小姐三试求亲人的折子,深觉不足,还想回家叫家里的戏班子再唱一出。 谁料进了荣国府自己房中,就见凤姐似笑非笑,正坐在榻上,一边假意数落平儿,一边倪进来的他:“好歹是有脸的人,要好的,说一声,我难道不给你?你也值得耗子偷烂米,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家里扒?” 平儿在背后冲他摇手。 贾琏一见凤姐指桑骂槐,又见平儿摇手,就知道前儿他和哪个小厮媳妇的事恐怕坏了,连忙赔笑,又装喝骂平儿:“小娼妇,你坏了什么事,看把你奶奶气的!还不跪下!” 凤姐冷笑,从榻上忽地站起,道:“她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不是个东西,我倒知道。” 贾琏少不得做低伏小,一阵赔笑。 平儿又乞罪,又劝凤姐小心气坏了身子。凤姐仍是发作了一阵性子,只是没有确实的证据,才罢了。冷飕飕地出去喝婆子骂下人,理家务去了。 贾琏等凤姐出去,才敢向平儿打听。 平儿叹道:“你从此可收一收罢。奶奶今日不知哪里听到一个淫/妇妖娃在炫耀和府里爷们的丑事,虽没有名姓,听形容就像是你。奶奶起了大火,命人把那不尊重的淫/妇打一顿撵出了府去,回来就翻箱倒柜要搜个‘铁证如山’。幸好没有,否则就不是‘东西’不‘东西’了,非教你吃个大趔呛不可。” 贾琏听了,吓得一哆嗦,骂骂咧咧:“八字还没一撇,就疑我?这是娶了个活阎王回来!” 平儿正色劝道:“爷平日里若尊重一些,奶奶岂会平白疑你?别说奶奶,就是我,也放不下心。” 贾琏气道:“好好好,就你们两个有道理,我就是坏东西。别叫我逮着错处,早晚打死了你们才清静。”说着他举手就要作打的样子,平儿一皱脸,赶忙跑出去。 刚跑到外头,凤姐又过来了,先是看了跑出来的平儿一眼,隔着窗子对贾琏假笑:“你拉着平儿倒是说起悄悄话来,我听不得?” 平儿赌气说:“我才为奶奶劝他几句,就举手说要打死我。我挣命跑出来,奶奶又要醋死我。左右是个死,我死的远一点倒干净。”说着也不和凤姐说什么,就踏踏跑远了。 看平儿走远了,凤姐冷眼走进来,道:“我有话和你商量。” 贾琏连忙笑道:“我听着。” 凤姐就说了,原来外边前端日子流行起一个话本子,编了出戏,说是清新脱俗。贵府公门争相上演,女眷大都爱看。听说即便是外头的名士雅客,也都格外赞其不俗。 “老祖宗一向爱看新戏,听说这么一出叫什么梦的,就找我来安排。我却不识字,也不知道个究竟。你经常在外行走,看到底怎么样?” 贾琏听了,就叫凤姐说了个大概。他一听,一喜,忙笑道:“你如果问我别的,我不知道。问这出,是问对了人——我刚听完这出戏回来。交给我就是了。” 凤姐何等人也,看贾琏笑眉笑眼,急着要办差的样子,早已料尽他的心思。刚刚平息一点的火气又起来了,便冷笑道:“你可别给老祖宗办差,倒办出风流公案来。到时候我不问你,老祖宗问你!” 贾琏刚想着借这出戏,找几个像《金龟梦》话本里写的那样俊俏的戏子来耍耍,最好找那些名闻京都的风流多情人。听凤姐这句话,就萎靡了一半,强笑着出去了。这才找了些正经的戏班子。 这年夏天,贾府,便多了一出戏,叫做《闺阁秀》。 贾府的公子小姐们,私下也多了轮谈资。其中难免偷偷有人买了原本的《金龟梦》一赏。 宝玉就对袭人私下道:“可见这出戏的好了。老太太看戏的时候,直掉眼泪,说看戏里人,竟然一时想起了老姊妹,一时又像是想起了几个去世的姑妈。” 袭人道:“可别把话在林姑娘跟前说,惹了她伤心。” 正巧此时黛玉却半真半假,推说身体不爽,没有来看戏。宝玉就笑嘻嘻地,没有答话: 他和黛玉两个,却是早就看过了原本的《金龟梦》文本。 黛玉虽没有去看戏,但对这出戏的内容,早就烂熟于心。 她翻阅着宝玉送来的《金龟梦》,一时心情复杂。却听外面嘻嘻笑笑的声音,原来是众姊妹看罢戏,见黛玉没有去,在宝玉提议下,想给她解闷,便往这里来了。 黛玉忙藏罢了《金龟梦》,就听见众姊妹谈起戏文里的人物,声音慢慢近了。 湘云说:“这戏中尹家小姐,这样英豪阔达的才女,和那个国公府的温柔方正的李公子,我看倒不般配。还是嫁了那个疏狂的虞子才,才是一桩‘才子才女姻缘天定’的美妙姻缘。” 迎春难得反驳道:“李公子也是好人。” 宝玉道:“不管如何,尹小姐喜欢谁,谁才是合适。否则,凭虞子才再好,李公子再妙,若不是尹小姐中意的,也不过是父母之命罢了,忒没趣。万幸尹小姐父母最后指的李公子,倒恰好是尹小姐心头上的那一个。” 一时众人都不答。探春却怪宝玉:“什么‘中意’、‘心头’的,又是浑话。仔细给老爷听到。” 黛玉听了却抿唇一笑,想宝玉这几句话,说的得她心意。 年纪最幼小的惜春却道:“你们都看错了地方。李公子、虞子才等人,都不过是色相迷障。嫁进府后怕才是重点:尹小姐恐怕不好了。下午还有一出,不信就再看过罢。” 宝玉听到惜春这样说,叹了一声。他是知道后面发展的,因此有些索然,只说道:“四妹妹看的细。” 正说着,已见众人进来了。探问了一阵黛玉,看她好好的,也就你说我说地又说笑起来。 只是以往黛玉往往不耐烦听她们聊天太久,这次,听她们评论戏里人物,却津津有味,还无缘无故听得微微笑起来。 待众人走光了,宝玉才留下来,同黛玉说话,附给她一叠文章。 原来黛玉那天好像突然对《金龟梦》得了大趣味,忽地催宝玉去问问坊间如何评论此书。 既然是黛玉的趣味,宝玉自然无有不应。虽然年纪还不大,他也到底是个男子,进出探问,总比黛玉方便。 只是得了一叠评论后,黛玉又不要外头那些男人的臭笔墨,他就只得找懂笔墨的女子抄了一遍,才罢了。 看着看着,黛玉好像入了神。 宝玉笑道:“幸好我托人买的早。此后,可真真是京城纸贵了。书坊着人印书都来不及呢。我看满京,从市井文人,到公侯府邸,大凡是读点书的人,都要争看‘金龟’。就是不识字的,还喜欢看戏呢。” 黛玉听了,只抿着嘴笑。 宝玉凑过头,和她一起看评论。 这个说:《金龟》一出,此前所有‘才子佳人’,自此失色。 那个说:文也熏然,情也痴然,千古文章也。 还有的偏激的说:看到这等佳作,从前诓八股混饭吃的文章,早就该丢了。 当然,也有人批此文不过是小说之流,怎能与大道并提之。 这些都是溢美之词。但是也有说到真正的点上的:胜在真实。情真事真。 当今才子佳人之流,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流俗之极。 这篇里棒打鸳鸯的老太君会说什么话,那篇里的老爷棒打鸳鸯的时候,说的话就分毫不差。 这篇的樵夫居然满口知乎者也,那篇的樵夫就“子在川上曰”。 情节也无非是“私定终身后花园,才子落魄中状元”。 除去为了润笔费的原因外,要说其中有什么作文章者的真情实意?倒也有:潦倒书生满怀臆想,想要凭空掉个侯府千金,金闺美娇娘,好从此富贵美色双收的垂涎之情,那是力透纸背。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0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