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了几步,惊雷似的,忽然浑身发冷,双臂抱着自己,飘飘荡荡一样,飘回了屋里。 紫鹃走过来,看见我坐在床上出神,吃惊:“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不是说见宝二爷去了?这是又闹起来了?” 半晌,我才回她:“......紫鹃,你是这的家生子罢?” 紫鹃点点头。 我问她:“你说,我从此在这里久住下了,可好不好?” 紫鹃笑道:“老太太疼姑娘,夫人们慈蔼,宝二爷最敬着姑娘,众姊妹也都爱姑娘,姑娘在这里住下来,有什么不好呢!” 看我没有说话。紫鹃似乎想了想,又说:“我听袭人她们说,姑娘不在的时候,宝二爷失魂落魄的,老太太也连饭都少吃了许多,姑娘久住下了,老太太和宝二爷可算能多吃几碗饭了。” 有什么不好? 我在这里久住下来,叫你们都高兴的前提,却是我家里的一间又一间空冷下来的屋子。祖地里一座座新添的坟墓。 我没有再说话。叫紫鹃去关了门,这一晚上,凭谁对于不许进来。她也不许。宝玉也不许。就算外祖母问起,也只说我舟车劳顿,乏了。 抱着家里带来的书哭了半晚上,第二天,宝玉来敲门的时候,我没有开门。 我径自坐着,打开屋里的箱子,抱出因外祖母嘱咐,压到箱底的叔叔的西洋书,又端端正正摆在了书桌头。 我带着一点大不敬,想,自此你们喜欢不喜欢,与我有什么太大相干? 反正,再不喜欢,书的主人,也只留下了这些给我。
第8章 八 “林妹妹,妹妹!”宝玉敲了好一会隔间的门,才听到里面黛玉带着困意的声音:“......你扰我做什么。” 宝玉笑道:“园里姹紫嫣红开遍,如此良辰美景不去赏,却合起眼皮入睡乡。好妹妹,饭后贪睡易积食。你起来,我们赏花解闷去。” 半晌,才听到里面林妹妹回答:“还赏花呢。昨晚一夜风吹雨,花都落尽了。我见了,只有伤心的。” 又说:“进来罢。” 黛玉似乎起了身,悉悉索索地,轻轻开了门。 “紫鹃呢?” “我打发她去给我拿东西了。”黛玉让他进来,依旧懒洋洋歪回榻上,拿帕子盖着脸。 宝玉也坐到她榻上,道:“你总是这样娇懒,才吃了饭又睡,积食了又得不舒服。起来说会话,别睡出病来。” 说着就推她。 黛玉合上眼,不理他。 宝玉就揭开她的手帕,又推她。 黛玉闭着眼睛说:“去寻别人闹会再来,叫我歇歇。” 宝玉笑道:“我见了别人就都腻味。” 黛玉听了,才懒懒地睁开眼:“你见了别人腻味,念了这么多遍西厢记倒不腻味了。” 黛玉说着,又问:“我问你,你先前说的‘姹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几句,是不是化自戏本子里头的?” “就不能是我自己平时的说词文雅风流?” 黛玉嗤笑他:“一个‘银样镴枪头’,能做得出这样好文章?” 宝玉挠她:“你尽编排我,那你这又叫个什么?” 看黛玉撑不住笑了,他才说:“这是牡丹亭里的文章。好妹妹,你不知道,我原以为西厢记是辞藻风流了,不料牡丹亭更不流俗,满口余香,更胜一筹呢。” 黛玉道:“果然是牡丹亭里的。我那天偶然听梨香院有人唱,驻足听了一会,就听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几句,就呆在花下,忽然不知道天光何处,满心苦楚。可叹世人只知看戏,难解其中滋味。” 宝玉怔了一怔,忽然听她感慨:“......所言不虚,西厢记的确差了牡丹亭不止一流。” “谁所言不虚?” 黛玉忽地住了口,半晌,叹口气,没继续说下去。 宝玉看黛玉忽然十分感慨模样,知道她恐怕是不肯谈论,就换了话头,问道:“怎么说是差了一流?” 他们就西厢记谈论起来。黛玉谈性忽浓,似乎忘了之前的那半句感慨,竟然学起湘云,高谈阔论起来,颇为忘情: “西厢记好吗?比起那些一味地什么‘白马银盔的小将英姿勃发,即使有了妻室,战场上,貌美女将、敌国公主尽都执意委身下嫁’的狗屁来,西厢记可翻了新,辞藻警人,自然是好。但是比起牡丹亭,西厢记又输一筹,输在‘传情达意’上。女儿家的深闺寂寞之情,西厢记已比牡丹亭少得三味。情至生死纯挚,西厢记又输牡丹亭四分。只是论起来,情至细腻,转而热烈,罗朱之情也不输牡丹亭。” 宝玉听得鼓手挠足,深表赞同,又笑道:“好个林妹妹,告诉了我罢!你哪里听来那些俗之又俗的‘白马银盔’、‘女将公主’。罗朱之情又是哪出?” 黛玉自觉失言,脸上一红,竟不肯再说。 宝玉连忙哀告,她也不再多说半个字,又像是忽地生了气,只一味打发他走,又说:“你要是将我的话同外人说起半点,我再不理你的!” 已把他推出去,关了门。 宝玉琢磨了半晌‘外人’二字,忽然呆了小会,喜不自胜,痴痴地说:“你我的私话,我怎会去叫不相干的人知道——” “二爷,什么不相干的人?”原是雪雁和紫鹃结伴来了,看宝玉呆在林黛玉门前,门紧紧闭着,他喃喃自语,就连忙叫他。 宝玉回过神来,没回答,问道:“林姑娘叫你们做什么去了?怎么不留一个在屋里?看刚刚你们林姑娘饭后就睡着,也没个人劝劝她消食。” 紫鹃说:“喏,还不是这个!我一个实在抬不动,就叫了雪雁一起去帮忙。” 她们俩是抬着一个木箱子来的。 “这是什么?”宝玉好奇地打量,就要伸手去揭,里面林黛玉听到了,开门看他要碰箱子,忽地拉开门,喝道:“不许碰着了!” 宝玉连忙缩回手。被这一声喝地喜气去了六分。 黛玉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叫紫鹃:“把箱子放到我床边去罢。” 等紫鹃和雪雁抬着箱子进去了,她又啪地关了门。 宝玉一时又难免心里悲苦。想:妹妹自从去年岁回府之后,一年以来,脾气越见古怪,同我时好时歹,惯常独自读书不理我。有时倒好像远了我似的。我、我...... 他想了半天,心里难过,等紫鹃和雪雁出来,他嘱咐她们以后注意叫黛玉不要饭后贪睡,才垂头丧气地走了。 ,紫鹃看他走了,以为是他们又闹起来了,去回黛玉,劝道:“姑娘,你心里气宝二爷,说出来就罢了。憋着气,时好时歹的,对谁都不好。” 黛玉坐在床上,正在发怔,半晌,才说:“你当我是气他吗?我是气自个。” 紫鹃一愣,想再说些什么,黛玉却道:“好姐姐,你们休息去罢。我一个人呆会。”紫鹃只得告退,与雪雁自去休息不提。 等他们都走了。黛玉开了箱子,捡起一本札记,神色复杂,先是丢在地上,接着又捡起来。丢了又捡,这样两三次,才算是作罢,捡起来翻开了。 念道:“平生不肖漫如此,未悔当年弃功名。” 她批道:“半点不通。”却又叹了口气。 这是她的叔叔林若山留下的札记。共有七八本,厚厚的,记载了他平生所见所闻,还有一些读书心得。少部分用文言,大多是和话本子一样,用白话写就。 林若山不愧曾经少年进士,文采风流:写生平,比许多话本子还好看生动,催人泪下;评书籍,一阵见血,针似地厉害。 但是这些札记似乎不是叔叔一个人写成。 里面有很多处不同的笔迹、字体,时不时就有几篇措辞用句与叔叔大不相同的篇幅、还有篇幅里的批语。 零零散散,大约有十几个人的笔迹。只是以叔叔的笔迹为主要罢了。 何况其中很多评点的内容,读的书,很多黛玉听都没有听说过。 只是...... 黛玉定眼看封面,就见到他叔叔铁笔银钩写道:“不作婚姻,才能多活几年!传宗接代者,畜生耳!” 这话把千古以来绝大多数的人,都给骂进去了。 她看了一行,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心惊。怪不得父亲当年说叔叔是第一等的浪子,混账。 叔叔每本札记的封面,都有一行叔叔的评语,看了这行叛逆不肖的评语,黛玉知道,这一本恐怕是记载婚姻之事、或评点与婚姻之事有关的书籍的。 她这样的大家里的女孩子,是不该看这些的。 黛玉想。 前段时间看了札记里夹带的牡丹亭,看了叔叔札记里批的那些俗之又俗的话本,又面红耳赤地看了些谈情说爱的西洋话本,心生妄想,竟然还在宝玉面前高谈阔论起这些话本东西,已是坏了意思。 若是再看到什么,岂有好处? 只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最后,她想:叔叔已不在了,我不看,谁还知道这些札记写了些什么?文字尘封,无人赏读,最是可悲。 她翻开了第一页,就见里面写道:“千古多少杜丽娘,可怜世上少梦梅。” 她叔叔作诗,倒是从不讲平仄音律,散漫无羈,只以抒发自己的心意为要。 再往下,却叫她大吃一惊。原来一直孑然一身的叔叔竟然定过婚,还险些曾娶了一个女孩子!
第9章 九 林若山还未弱冠的时候,定下了一个姓刘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在家里排行第五,人家叫她刘五娘。 但是黛玉从没有听家里人提起过这个差一点成为她婶婶的人。 开始,林若山的札记里,前边也没有多提这件事,只是淡淡地写了几笔,说这个女孩子未等成人,就已经夭亡了。 既然人都没了,林家又没意思结交个冥婚之流,自然婚姻作罢。 直到札记后边,黛玉才看到一篇笔迹潦草的文章。 只是这篇文章不是叔叔的笔迹,看字迹口吻,似乎是出自女子之手。 发黄的纸上,还有干掉的泪痕,似乎是悲痛中匆忙写就。 文章叫做:刘家群英小传。 开篇记的人,叫做刘二娘。 ...... 刘二娘绝对称不上是一个才女。 她仅认得几个字,除了倒背如流的女戒外,仅不是个睁眼的瞎子罢了。 但是,她自小学习女红管家、一向是温柔和顺,贤良淑德的淑女。女眷里凡是与她家打过交道的,没有谁说她不好。 到岁数的时候,提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 最后刘二娘定下是一户陈姓官宦人家的长子,那家以科举出身,虽然称不上是王侯贵勋,却也是鼎食之家,学风家风,都称得上是。 她嫁过去的时候,丈夫争气,婆婆和善,家里人都一叠声地赞她贤惠。虽然婆婆经常让她立规矩,虽然丈夫有些房里人,也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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