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门口听了一句“天下无路寻乐土,人间何处觅自由”。看十五岁的小妾那个淌着眼泪,喃喃念着“自由”的样子,祝侍郎就想起了自己的不肖儿女,又暴怒起来,进去就是一记窝心脚,夺了话本子,喝道:“‘自由’、‘自由’、‘自由’,今天都是发了失心疯了?” 等小妾跪在地上捂着心口,白着脸请罪,他才消了一点怒气,一看手里的话本子,写着笔力清俊的《李香兰做工记》六个字。 下方署名:潇湘君子。 ...... 家里的气氛一团乱,祝侍郎虽然发挥了大丈夫的气概,将妻儿婢妾都教训了一遍,仍是十分不足,与同僚好友相约喝花酒的时候,啪地把那本《李香兰做工记》甩在桌子上,哼道:“都是这些无行文人,尽编纂些淫人/妻妾的歪书。闹得我真是不痛快。” 他的同僚,户部的蒋侍郎,闻言笑了:“霖之,你看来是从来不关心这些事啊。近日来,这篇小说之流,可是人人争阅。一时之间,连手抄的,都洛阳纸贵了。它改编的戏啊,更是场场爆满。连乞丐,都喜欢在门口看戏呢。你家人,居然能搜到这样一本原书,恐怕是下了大力气去买书喽。” 祝侍郎不由得更气,把一杯酒灌了下去:“哼,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妖书,迷得我那不孝子这样三迷五道。” 说着,当场翻阅起来。 祝侍郎能做到这个位置,当年也是过目不忘,走过科考的人,看书的速度极快,,一目十行。 看到后面,那俩姐妹被一个顽劣女子所救,进了工厂,竟然翻脸不认亲族,不认礼法,依仗工厂,赶走了夫家捉他们的人,姐姐更是从此和工厂里一个男工“无媒苟合”; 常春树逃离家族,不知所踪,十年之后,竟然正大光明,开起工厂,和一个不是由父母说媒的女子“两情相悦”在一齐生活——即使那女子生不出孩子。常春树的父亲逼他回家,并他休弃那个敢与他私自成亲的女子,再娶并纳妾,好好地去科考。他竟敢顶撞说:“我从此,再不入那套着锁链的翁中,像牵线的偶人过活了。要自己做自己的主。”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祝侍郎目眦欲裂,猛地将书一摔:“此等淫/书......此等淫/书!” 看他这样生气,蒋侍郎按住他:“好了好了,没的气坏了自己。” 待祝侍郎冷静下来,蒋侍郎才说:“此文章虽然荒谬,视三纲五常为无物。还鼓动什么‘自由’,‘光宗耀祖赛锁链’、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是,青年人,倒大多爱它爱得要死要活的。你说你家里的情况,我也有所耳闻。不过,你恐怕不知道,因为这文章,最近还闹出奇闻呢。” 原来最近有两桩众说纷纭的事,一个是某家的一位小姐,读了这书,竟然一病而死。 这年头早夭的女子很多,并无稀奇。稀奇的是,这位小姐竟然解开了自己的裹脚,说要宁可去做工,也不愿意整天锁在绣楼上,“跟笼中鸟似”。 家人给她订了亲,把她的脚重新裹起来,她高呼“常郎”,没多久,竟然忧郁而死。 另一桩是一位狂浪公子,先是恋慕一个小家女子。结果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押着他娶了一个不认识的新妇。 巧合的是,不久之后,他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纳了第八房小妾,正是公子私下爱慕之人。 这位公子悲愤不已,口出狂言:“圣贤书,圣贤书。狂放子弟念偕老,三纲五常第八房!” 然后卷着那本《李香兰做工记》连夜出府,从此不知去向,有人说看见他往南方去了。 蒋侍郎道:“奇的是,倒很多年轻人对这书中人倾羡不已,连带对俩桩奇事都私下赞同,还有私下相约去祭奠那一病而死的不肖女子的。” 正说着,楼下来了一波年轻书生,聚在楼下的茶馆里,有说有笑。 一个高个的,正大声说道:“明天是新一期出报的日子。我们明天就去报上看看,那潇湘君子有没有回应簪花社的文章。” 祝侍郎现在一听到潇湘君子这个名字就厌烦,只是无端觉得耳熟。忽然想到一事:“蒋兄,我不关心这些事,也不太清楚,之前有个作《烈女祠》的,好像也是这个潇湘君子?” 蒋侍郎做了肯定回答。 祝侍郎一听,想起浙江的族兄以前对他抱怨的,拿他们浙江祝家开刷的那个文贼。恍然大悟,冷笑起来:“好啊,原来就是这个文贼!” 说着,将书随手一丢,匆匆向蒋侍郎告辞,说有要事。 蒋侍郎一个人无聊,也一齐送他。 书掉在地上。一个进来伺候的烟花女子看见,面露惊喜,小心翼翼地把书捡起来,拂去灰尘,抱在怀里走了。
第50章 文贼(六) 贵妃的玉手正捻着花, 做新鲜的花露添料,柔声道:“陛下连日劳顿,难得到臣妾这里一趟, 臣妾已替君上备下了解乏的精露并热水。烦请陛下稍等。” 皇帝没什么兴致:“妃子有心了。” 贵妃年轻敏锐,闻言蹙眉:“陛下有什么烦心的事吗?”便伸出手去, 一边轻柔地按摩皇帝的太阳穴, 一边轻声道:“虽然臣妾愚钝, 无法分忧,但也可以为君做个倾听者。” 她身上的幽香一阵阵地传来, 手指柔韧灵活。 也许是贪恋这片刻的温情, 也许是贪恋这青春的躯体, 也许是贵妃一向知情识趣, 也可能, 不过是皇帝老了。他年迈的脸上露出舒服的神色, 竟然再一次和年轻的贵妃说起了朝廷的苦恼。 皇帝刚乘御撵走了, 王太监就被召了过去。 “娘娘,你身子不爽,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撑起疲惫的身体,贵妃阖了阖眼:“我不碍事。你速速去荣国公府上, 召我母亲入宫。记住,走偏门, 悄悄的进来, 不许叫人注意。” 王夫人接到女儿的消息时, 顾不上别的,与老太君禀告, 就急匆匆地赶往宫中。 一见女儿,她眼泪就滴了下来, 握住贵妃的手,反复摩挲:“又瘦了......又瘦了......” 贾贵妃抽回手,带着疲倦,轻轻地说:“好了,妈。既然送我来了这种地方,就不要想这些了。” 说着,她强撑起精神来,肃容:“女儿接下去的话,你一定要听仔细了,回去便一字不漏地告诉祖母。我知道家里兄弟叔伯,子弟都荒唐,难以承业。这个路子,恐怕是我家唯一的生路了。” 王夫人忙道:“女儿你说。” 贾贵妃便把今日朝廷之上的议论,并与皇帝的对话,告诉了母亲。 王夫人听得犹自懵懵懂懂:“这南方的工商为富不仁,又与我家的生路有什么干系。何况你舅舅家、姨妈家,近来境况也不好,恐怕......你也不要想的那么多,不若好好地伺候圣上......” 贵妃提点道:“母亲呀!我家虽是开国勋臣,却子弟不肖,荣华难再。现下我家虽然败落,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南边还是有些根基。不如趁此背水一战,若能功成,自然逃过一劫,我家再享甲子富贵。否则......” 说着,竟然流下泪来:“否则单凭女儿一个,宫闱深深,无人帮扶,又能成什么事?母亲,那前日里被抄家的破落户,可就是我家的前车之鉴啊!” 看到瘦了一圈的女儿流泪,王夫人心疼不已,又被最后一句话吓得不轻,再不露犹疑之色,忙说:“为娘晓得了,为娘晓得了!” 见此,贵妃才破涕为笑,也不管王夫人面露不舍之意,又叮嘱了几句紧要的,便当即命宫人送贵妃之母出宫。 王夫人家去,先拜老夫人。贾母听完贾贵妃的话,哭道:“我可怜的元春儿,为家里这帮没出息的玩意儿,真是操碎了心。” 虽然老太太生着病,依旧雷厉风行,立刻就叫王夫人传来薛姨妈并凤姐等人,几个贾家的老爷们,说话顶用的,能叫来的,也都叫来了。 贾母的皱纹越来越深,背越来越佝偻,看着底下的子孙,她拄了拄了拐杖,勉强坐起来: “今日起,大凡是能动的,就给我到江南老家去!或者是想法子动起南边的人脉,看看南边工商富庶之地,有没有什么为祸乡里、蔑视国法的奸商,或者是什么为富不仁的事。” 底下子孙面面相觑。 几个在外行走的爷们,也是一脸不知所云的样子:“老祖宗,这是要做什么?” 贾母道:“这些日子,大军告急,国库空虚,圣上连日地发脾气,怎地,你们都不知道?” 贾政有官职在身,当然知道这事:“儿子倒是知道。奈何我等为臣的也没有办法,只好尊奉圣人之言,修身持家,勤俭一些罢了。” “咳——咳”老太太银发抖动,在鸳鸯的搀扶下坐直了一些,意味深长:“亏你们在外头行走,还是些男子,怎么一个比一个糊涂。光是‘勤俭持家’,有什么用!前些日子,那东巷老张家被抄家的热闹,忘了?” 凉风一吹,在场的都打了个抖。 老太太又招手,叫凤姐上来:“凤辣子,你来说说。你要是有个老几辈的亲戚,平日里吃你家的,借你家的,闹出事来,又仗着祖荫情分,一而再,再而三,要你优容。你缺了钱,每日急的不行,这家亲戚还照样花天酒地,你说,你看在眼里,是要他们‘还债’呢,还是怎样?” 凤姐一听,笑道:“有这样的亲戚,不叫他脱几层皮,我凤辣子的名头,可不就白叫了?” 贾母便对下面的喝道:“国库空虚,你们倒整日喝花酒的、玩粉头的、斗鸡走狗的,闹出人命的,空有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比那老张家还不如呢!我老太婆也活不了多久了,元春若无娘家支持,空在深宫,又能支撑庇佑我家到几时?到时候,祖宗的情分,又抵得了多少?” 下面的一群人这吓得酒醒了,精神了,总算回过味了。 贾母这才细细说了元春的意思,又警告道:“你们如果有那三教九流的朋友,与南边那些商贾有什么干系的,一律给我管好了嘴,挑好了路!是朝廷管我家富贵生死,还是那些商贾管?但凡有说错半句话的,不论是谁,打死了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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