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红晕透过净室低矮的窗子,撒满一片,小女孩太累了,她挂着笑容,已经靠在姐姐的肩膀上睡着了 大概是梦到了什么甜蜜的东西吧。 女工吃力地背着妹妹走出净室的时候,撞见了一位体态削长的少女。她穿着撒花的衣裙,举足风流多情,品貌绝代,眉尖尖似蹙非蹙,天生一段多愁善感模样。看形容,恰应是金门玉户里的深闺弱质。 “林姑娘好!” “好。”林姑娘向她点点头,递给她一个话本子:“你们拿去认字罢。那出戏既然你们已经最熟,对照戏词,也能认出几个字。我把你们今日听的这场戏对应的字句,在话本子里圈出来了。此后如有不会的,尽管来问我。” 女工吃了一惊,一只手接过话本子,几乎要含泪了:“多谢林姑娘费心,是我妹妹不懂事......我......” 昨天下工看戏的时候,妹妹看完戏,说也想认字。 刚好撞见跟着黎姑娘来看戏的林姑娘,她唯恐别人笑妹妹痴心妄想,赶紧训斥妹妹。 林姑娘听见,便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只管等我明个来寻你。” 她本来以为只是林姑娘随口一说,不想她记得这么牢,为几个才见过几次面的女工,费了这样的心思。不由激动得拉住了林姑娘的手,半天说不出话。 怔怔地又想,这位看似深闺弱女的林姑娘,几个拿笔的手指上却生着厚厚的茧子,是读书人的手。 那些腐儒、算什么读书人。林姑娘这样的,才叫读书人! 林黛玉看到她们这样激动,想起自己当年要教三姐认字的时候,三姐的神色。不由暗叹一声,笑道:“没有什么。识文断字,千好万好,我做这一桩,也是我的功德。只是你们既然要认字,就得下功夫。平日做工又忙,少不得多劳累了。到时候万别怨我才好。” 正说着话,黎青青过来看缺工的,发现少了两个女工,就过来叫人。 女工连忙叫醒妹妹,又对着林姑娘千恩万谢,这才背着妹妹去了。 黎青青过来叫上工,看见来人,顿时笑得牙不见眼:“林姐姐,你怎么来了?” 林黛玉望着那姊妹俩的背影出神,被一叫,才回过神,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三宝殿,我无事就来不得?好罢,那我就不打扰这尊神殿了。佛爷,小的这就走。” 作势要走。 “欸!”黎青青连忙拉住她,气笑得打了一掌在她胳膊上:“林姐姐,你看你这张嘴!掌嘴!” 闹了一会,林黛玉说:“我来的时候,听见门里两个女孩子谈论‘自由’,说要去看‘小寡妇戴红花’那出戏。你有没有去看?” “哎,我倒是想去,只是忙的没空。” “那你现在可得空?同我一道看戏去罢。我们各自忙各自的,好些天不见了。” 黎青青一口答应:“我这里马上就忙完了,姐姐你稍等一会,先吃几杯茶水。” 等一天的工结束,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林黛玉二人上了马车,一道去了附近由几家工坊一齐开办的一个梨园。 落座的时候正好卡着时间,一折戏的锣鼓刚敲起来。 潇湘君子的话本小说,在北方流传,尚有许许多多文人士大夫、高官显贵厌恶阻拦。在南边的时候,南方士子庶民,尽争海利,工坊最多,绅士良民势力相对北方最弱,多的是离宗族而拒大家的小家庭,多的是不满君臣父子的青年人,即使是浙江的祝巡抚,也管不住人们口耳传读的热切。 何况最南边的地方,还有当地工商人士学习邸报与海外小报而办的寻南小报。靠着便利的水运以及从西洋引进的蒸汽船而四处传播。更难禁绝那些“狂生逆徒”发表“无君无父、大逆不道”的言论。 故而,在南方诸省份,潇湘君子的所有文作均受热捧。《杨柳树》、《烈女祠》,《歌仙》,最近又添了一本《李香兰做工记》,是说书的、梨园子里的常客。每次登台,必然场场爆满。 这个梨园也不例外。 这个梨园建在几个工厂附近,多是附近居住的工人来这里看戏。 其中又以女工居多。 最近园里天天在演《李香兰做工记》。 今天正好在演李香兰做工记里的一折《小寡妇与红头花》。 被救出来之后,平日都住在工坊附近,不敢离开太远的小妹妹,第一次拿了工钱,怯怯地跟着姐姐们,去街上置办货物和新衣服。 为了避开非议,她解开寡妇头,梳起大辫子,在姐姐们的鼓动下,她还鼓足勇气给自己买了一朵红头花。 她穿着黑衣服,戴鲜艳的红头花,跟着她们走过县里的时候,有人认出了这个乡里奇闻的主人公,窃窃私语:那就是那个被劫走去做工的女人……是个寡妇! 人们对着这个十岁出头的寡妇指指点点,很快,她屁股后面跟了一连串只比她小几岁的顽劣男孩子,像是追赶什么稀奇的动物: “小寡妇出门买头花啦!小寡妇戴头花啦!” 小妹妹听到这样的喊声,吓得浑身冰凉。她又想起自己被浸猪笼之前,在夫家的村落里见过的所有寡妇,都是一辈子形容枯槁,灰扑扑黑沉沉的像骷髅。 从没有人敢戴这么鲜艳的红头花。 她不安到了极点,把红头花摘下来,攥在手里,不顾其他,飞快地逃走了。人们还在身后说:“看!一个寡妇居然走得这么飞快!” 因为跑得太快,跌了一跤。她的大辫子跌散了,她紧紧攥在手里的红头花,掉在了泥坑里。 人们发出一阵哄笑。 到另一头的买东西几个女工回来了,见到这一幕,她柔弱的姐姐浑身发抖,猛地抄起手里的扫帚,冲上去哭着扑打那些指指点点地人:“走开,走开!” 人们嘟囔着“疯娘们”一哄而散,有人说:“呵,凶婆娘!寡妇戴红花还不许人笑啊?” 另几个女工立刻上去揪住那个人:“你是谁啊?又不是你寡妇,又不花你钱,也不戴给你看,图高兴,你管得着?个该下拔舌地狱的!” 那个说话的瘦小贩被从人堆里揪出来,见对方人多势众,大家也都只看热闹,就吓得闭了嘴,不住道歉。 后来,几个大女孩扶起小妹妹,要当众给她戴上红头花。 小妹妹不敢戴,怯怯地说:“红头花是小姑娘戴的,我是个寡妇,不能戴。” 姐姐气喘吁吁地丢下扫帚,擦干眼泪,高声地喊:“戴,为什么不戴!是你花了钱,他们卖给你的!不但戴,而且以后还要来买!嫌寡妇的钱脏,就不要做我们的生意!” 她们把小妹妹簇拥在中间,姐姐当众给她盘起寡妇头。 小女孩问几个大女孩:“好看吗?” 红头花沾了泥水,脏兮兮,皱在一起,难看极了。 姐姐含泪点头:“好看。” 她们便簇拥着戴上红头花的小妹妹,大摇大摆地走过街去了。 这一回,人们指指点点,看着那明晃晃的寡妇头,却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半句话了。 戏放到最后,台后有人唱:“虽爱杏红,随他杏红;虽怜柳绿,由他柳绿,我且阖门闭户。是神主牌前未亡人。” 歌声伴着小寡妇姐妹远去,越发凄凉:“缁衣青鬓渡春秋,空守柴门嗟岁月。老年多恨红杏谢,偷折一枝慰白头。” 场内一片寂然。有几个中年女工在擦眼泪。等戏演完了。台下的人们尤自再三回味。才有人七七八八地起身。 黎青青见此暗暗咋舌。 她从前不爱陪与道叔叔他们几个戏友看中国之地的戏曲,皆因自古,大部分人看戏就是看热闹的。太文雅的戏,看不懂,听不懂,就闹起来了,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 到最近,倒一改此前的印象。 皆因她身边这位林潇湘的戏,堪称雅俗共赏。 有时候她陪着别人看戏,一到演《烈女祠》、《歌仙》等戏,就一片鸦雀无声。 再没有人嗑瓜子说话吆喝。 时不时还能听到附近传来隐隐绰绰的哽咽声。 人们浸入其中,似乎担忧自己的命运那样,担忧戏中人的命运。 这不可不谓奇迹了。 人走完了,戏演完了,戏班子也告辞了。 因黎青青算是此处戏院背后的出资人的小姐,守门的就还随她们坐着。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们坐在戏台边上的一条走廊,场内摆着一条条长凳,廊上挂着灯笼,发散出昏黄的光,引来飞蛾盘旋。 黎青青看着最后一个起身走出去的女工,摇摇头,感慨道:“身上的猪笼要烧掉,心中的猪笼也要烧掉,才可谓自由。” 黛玉听了,沉吟。忽然对她说:“我有疑虑。望你指教。今天,我听到被你救出来的那小女孩问她姐姐,什么是自由。我也想问你,你觉得什么是自由?” 自由? 黎青青有些意外,愣了愣,随即意气风发地挥舞手臂:“嘿,自由,字面意思是‘由我自己做主’,也就是随我们自己的便,我们自己做自己的主,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任何人只要愿意,都有自由选择去靠做工赚钱,不至于为人、为土地所制,连靠自己谋生的权利都没有。譬如,女子不‘自由’,我们就组织护厂队,抢她们离宗族丈夫的老拳。保证她们有靠自己做工谋生的权利。不至于全依赖丈夫过活,被夫家‘生生死死随人意’了。 譬如,有些农户,为土地所困,被乡绅所束缚,一辈子只看得见那一亩三分地,简直不比周时的奴人好多少。那么,我们就将他从土地上放出来,不再被土地而困,可以自由地想去哪儿做工就去哪儿。 再譬如,还有一些宗族,族法家规森严,子弟受其所制,就是不想往那族里说的路上走,家中长辈也一定要逼他这么走。那么,我们就庇护他,叫他离开大家而成小家,能选择自己去谋取自己喜欢的前程。” 听完黎青青的话,对面体态瘦削,容貌风流,似乎惯于多愁善感的年轻人说:“那么,我有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这些日子,写李香兰做工记的时候,经常走动,看些南方办的小报。青青你是好心人。可并不是所有都工坊主都好心。除了向别人租地外,我看很多工坊主也经常动用各种手段,欺骗、甚至逼迫、巧取强夺农户的田地,以用作场地。以致农户失去自己的土地,流离失所,离开田头,不得不去他们手下做雇工。” “这,难道也是自由吗?既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人想做农户,你却逼得他流离失所,只能从事别的行业。这难道,是自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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