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的缪姓书生反应过来,惶恐地阻止他:“明之,好歹是文坛前辈,有功名在身。尤其是白泉先生,曾中进士三甲,不是俗人。不过是说文言与白话便罢,你可千万管住了嘴,不可过头了!” 李明之熏红着脸,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一把抢过于生手边的《济贫录》,向诸位同伴挥了挥,冷笑:“我逾越?好端端的,海陵派的李白泉这些人,做什么要兴白话?闲的没事干?再且看这本济贫录写了什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于生倒是在那一叠声的“反贼”里面色如常,笑道:“这又怎么了?我看这济贫录倒是好东西。教人谋生的。” 老掌柜一边看到这册子,也难得插了句嘴:“我儿读了几天幼学,就拾到了这册子,这册子里面讲的一些东西,的确不错,有些用处。” 人人都知道,这最近南方,大部分工厂开的地方,都有分发的东西——编篡的白话的读物。 内容嘛,通俗易懂,专为工农商用,讲一些浅薄技艺。为的是是使贫民通过这些读物,获得一些谋生的法子。 因为绝大多数人不识字,往往还会有人在工厂附近不定时开设讲读班。教他们几个字,把这个《济贫录》通读了。 为此,往往得了当地上官交口称赞。说他们不同于奸商之流,是“慈善之家”。 李明之却激动起来:“糊涂!你们去过那些讲读班没有?我乔装打扮,去听了一次,只听那些给百姓讲册子的人,说四书里讲过,‘天理即是人欲,只要合法的靠自己双手赚的银钱,就该受尊重,不应把工商之人看的比四体不勤的士绅、读书人下贱’。可怜无知市井百姓,哪里看过四书,尽受这些人妖言所惑,频频点头,大有认同之色。” 说着,他指着册子念了几句::“听听,‘我等念人之生而平等,无有君臣父子之别,皆有谋生获财力之权,故编此……’” 众人听罢,嗡地一声,沸腾。 老掌柜看他们这样沸腾,缩了缩脑袋,不敢说话了。 姓缪的书生涨红脸:“这话实在悖逆!工商百姓之人,乃为群氓,正须士绅以圣贤书教诲,怎好如赐诋毁士子绅士!” 另有一个,更是怒不可遏:“可恶,可恶!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君臣父子夫妻。君是臣主,臣是家主,夫是妻主。正该如此。什么人之生而平等,狗屁不通!” 李明之冷笑:“我当日便有疑惑,当场质问他们,四书五经里面讲过什么人之生而平等嘛?这些宣讲的便说,‘圣人当然讲过,只是原是文言,乡亲们不懂罢了。现将圣人之书用白话讲来,不曾叫腐儒曲解,才是真道理。” 擅自用白话解读经典,可以擅自加入自己的理解,乃至于移花接木。这就是掌握了解释权。 已经有人听出了味来,不由骇然:“这是抢夺教化之功呀!这些工商之徒,竟有此毒计!” 李明之笑了:“这些工商之人,可不是本分的买卖人,尽是奸商刁贼。印册子不要钱吗?他们是商贾工籍,又不是专门开善堂的!他们到处宣发便宜的册子,开免费的宣讲堂。我们上蒙学堂,束脩都不止这几个铜板。难道他们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众人被他一席话说的频频点头, 又听他说:“像李白泉这些出身工商之人,他们主张逐渐‘文随时变’,又说四书也尽可以用俗话来讲,还做这些事情,表面是做善事,实则利用这些册子和宣讲堂潜移默化,分明是想在教化之事上占一层先。什么人会想与圣贤抢夺教化之功?无非是盗拓一流……” 他们群情激奋。 姓于的青年看着他们涨红的脸,坐在角落,啜了一口茶,掩盖住了带笑的唇角: 这个姓李的,倒有意思。 ...... 窗外草地茵茵,柳树垂枝。 由她引起的论战,已经冒出好几拨人,你来我往,几线交战,打的难解难分了。 一拨人人,正在支持变法的海陵派,激辩“人生而自由,包括自由获取财富的权利。谋取利益并不可耻。” 另一拨人,和变法派关于文白之辩,也吵得轰轰烈烈。 变法派文思敏捷,口舌犀利,从古周时讲起,从《诗》入手,讲古时候的话和文本是一体,驳得嘉兴学派哑口无言。 林黛玉放下小报。又看了一场那些老朽的败仗,这令她感到快活。 她本来就是个狭促的人,嘴皮子厉害起来,直教人爱也不得,恨也不是。当下,就想出了念头,去羞一羞老古董们,为白泉先生助阵。 正要提笔,听到响动,院外隐隐人声交杂。似乎是渡儿和叔叔一齐回来了。 她兴冲冲地出门,给他们看寻南小报上的新一轮论战的胜负。 她一向脚步轻,刚走到拐角处,那厢的人还没自觉。 她听见渡儿说:“林先生,大首领叫我给您带信来,南方诸君要与我们结盟,共破这个昏朽的世道,我们的诚意,你们看到了。不日嘉兴就会有动作。你们的诚意呢?” “不急。我们的诚意,很快,你们也能看到。只是,我们内部还有一些分歧。尚需商量。” “那么,就等着南方诸君的诚意了。” 她又听见叔叔叹了口气:“好了。正事谈的差不多了。我们叙叙旧罢。渡儿,你也不必忙着联络,旅途劳顿,你到底是个女孩儿,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这样奔波,何况刀剑无眼……你看你这右手……我到底算是你的长辈,况且还有黛玉也算是你的朋友罢?在这,你不必急着走,先修整几日罢。” “先生,我这条命都不算什么,只怕时间耽搁不起。我要赶去嘉兴。” 林若山叹道:“难为你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我有些后悔当年给你信物……” “林先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渡儿似乎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你的信物,恐怕我早死在复仇心切的路上了,哪里能遇到方首领,参加他们。” 林若山的语气越发温和,像一个亲近的长辈一样,叹息:“你们这些女孩儿啊……无论是你,还是玉儿,倒都叫我自愧不如了。” 又说:“只是,你不日如果要走,需得告诉黛玉这孩子一声。她可满心以为你是来看她的。” 林黛玉不忍心再听下去。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第54章 文贼(十)【大修】 “老年的时候, 我虽然怜惜春天,但是满头的白发,早已和姹紫嫣红不甚合搭了。” 李氏读到这一句的时候, 拿着小报,心里一阵阵的悲哀。 她虽然还没到满头白发的岁数, 可是如今的生活, 却早可以一眼看到老。 院子里小小的蔷薇丛, 看起来妖艳得不安分,被打扫院子的寡妇连根拔走。碧绿的爬山虎长过墙头, 不太规规矩矩, 被管理花园的人锄掉。 她想起自己刚刚嫁过来之后, 很少说话。 说什么? 她看着菊花,说“薄雾浓云愁永昼”, 她们私下说:真是怪。 她不做针线, 拿起话本子, 她们说:恐怕不是什么正经人。 她偷拿丈夫的邸报看,她们骇然:这样不安分! 花园子的半步,没有丈夫陪同,都是不许出的。 她婆婆看着她, 说:“别人都说你是才女。”那么,恐怕是不安分的女人。 从此后, 除了念经, 就是叫她陪着念经。叫她抄女戒。 这里唯一读书识字的, 或许能和她说得上话的,是她容貌英俊的丈夫。 昨晚, 她的丈夫来了,除了他额头的皱纹深了一道了, 别的都没有改变。他每个月的行踪固定得像是泰西的发表——一个月里的前五天,在她这里睡下。 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第一句话是:“贤妻,后宅的事,你多费心了。” 他们一齐用了五样菜。 走的时候命令:“贤妻好生侍奉母亲。” 后来,她每次见他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仍旧是:“贤妻,后宅的事,你多费心了。” 他们仍旧一齐用了五样菜。 走的时候还命令:“贤妻好生侍奉母亲。” 她甚至不能回返家中,皆因丈夫和婆婆实在不放心她过去的“放浪形骸”。 当然,丈夫也曾和她有过轻怜蜜爱的时候。 毕竟,她会弹最柔软多情的琴音。 画最美丽活泼的画。可以他聊聊外面遇上的烦心事。 甚至可以经营自己的财富,减轻他的负担。 所以,偶尔,关起房门,他们也曾灯下共写李杜诗,也曾月下同抚凤尾琴。 那时候,她的匣子里放满了他命人打造的名贵首饰,她却只偏爱他折下的花枝歪歪地簪在鬓上;她的荩箧中叠满了他招人裁剪的华美衣裙,她却只怜惜他为自己梳妆时划破的旧罗裙。 只是,他在外面养着扬州瘦马,瘦马多才多艺,能做胡旋舞。他有好几个外室,温柔小意,擅长吟诗作赋。他只需要一个会看管后院、能算一点账、安分守已、负责生下嫡子,身家清白的妻子。 这个妻子不但能看账本,能自己补贴家用,温柔和顺,还青春美貌,识文断字,是一朵解语花,那当然更好。 如果不能,那么,就不能罢。 她一辈子记得,丈夫明明夸她的诗写得好,却在发现她把诗作流出闺阁和人场和时,回头阴沉的神色。 更一辈子忘不了,她有一次向寻南小报匿名寄了文章,结果被众人称颂时,他发现是她的笔迹后,那一顿毒打。 李氏出神了很久很久。 直到小道姑急得哑声问她:“奶奶,您可好了?” 她才回过神,把小报卷起来藏好,把一卷用细绳捆起来的文章递给道姑,又给她一个不值钱的小坠子并一点散银。 小道姑年纪虽小,却很机灵,把文章放到宽大的道袍里,装模作样:“谢奶奶赏!” 等走出房门,门口院子的婆子眼瞟过来要搜身的时候,她忙笑嘻嘻地把散银给了婆子,婆子也就放她出去了。 天空高远,白云辽阔,她坐在低矮的屋檐下,看小道姑唱着潇湘君子书中的一首《笑鸿鹄》,逐渐走得远了: “折桂枝,编金线,铸宝笼......掌中雀,笑鸿鹄:朝东海来暮苍梧,人生南北无依傍,不如金笼玉锁长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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