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打湿了旧罗裙,这个遭夫家厌弃,独自困居在此的女子不由喃喃自语:“朝东海来暮苍梧,人生南北无依傍......” …… 小道姑回来了,拿回来稿子并图纸。 寻南小报的负责人是个瘦骨伶仃的读书人,脸上露着商人似的精明,眼睛前驾着西洋镜。他拿到稿子,立刻在雕花木窗边细看了一遍,立刻叫人拿去校对,准备印刷,才松了半口气。 还没等另外半口气松出去――使者来了。 一个年约十九,作女冠子打扮的女人,跟在小道姑身后进了门来,开口就笑道:“卡了这么久的嘉兴,这就有突破了。诸位果然神通广大。” “不是我的功德。”读书人有点看不起女子,却念着这位是义军使者,不敢多话,只是心里嘀咕了几句怎用美貌女子做官,捋着胡须笑道:“使者要谢,就感谢潇湘先生罢。他虽无意,却帮了大忙。这就是,不可轻视任何一个人啊。” 又压低了声音:“不知道贵军接下去做何打算?” 女冠子两条缨络垂胸前,生得柔弱娇嫩,眉心一点红痣,越发衬得肌肤如雪,穿着道袍,身材矮小,顾盼间却大是阴冷之色。 闻言,瞥了这读书人一眼,假笑道:“我看,君子们想问的是,接下来,你们能得到什么,对不对?” 这瘦骨伶仃的读书人讪讪一笑:“这个......我们毕竟在嘉兴受挫已久......” 嘉兴的士绅是保守派里也最为顽固的,非常看不惯现在江南“民风渐移,不以工商为耻”的现象。 每次保守派和变法派打打擂,他们不说打前排,肯定也是次次不落地摇旗呐喊。 但凡有人贪图嘉兴水利方便,可以兴蒸汽,意欲在嘉兴设立工厂,嘉兴的这些老绅士,就组织子弟亲友去闹事。说是要维护“嘉兴不出逆徒贼臣,浪.荡.女子”。 这些嘉兴地主,盘踞当地久矣。他们不但自己是本地的乡贤。嘉兴又学风浓郁,这些人家族里多有人做官。门生故旧遍布大半浙江,上官也就往往包庇他们。最后,大部分建厂的事,都不了了之。 连随着工厂建到哪里,就把据点建到哪里的寻南小报,也为此遭了当地士绅的排挤。几次给砸了报社。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嘉兴这边上官对待工商提议建厂的事情,越发严苛,他们也就越发处境艰难。 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自然是要把握的。 女冠子笑道:“君子们不必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如果决定结盟,我们自然不至于亏待盟友。就算结盟不成,君子们与我军一向往来友好,多有相助,我等虽然是鄙下之人出身,也知道知恩图报,诚意既然已经拿出,就不会再收回去。至于更具体的......” 女冠子瞄了他一眼:“抱歉,这是机密。如果君子们当真想知道。那等南下的使者回返到了江浙,带来好消息。那小女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读书人顿时不敢造次,连忙陪笑:“哪里,哪里。这个道理在下还是懂的。岂敢窥探贵军机密?只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说罢,请女冠子一坐,叫了小道姑招待,辞罪去忙新一期小报的事宜了。 女冠子坐的无聊,背着手在室内踱步打量。 翻见新版的一张刚印出来的寻南小报,一眼瞧见上面腐儒连篇累牍地陈腐之说,顿时轻蔑地一笑,又往下看,顿时“咦”了一声。捻起来,一目十行地扫过:“这个潇湘君子,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小道姑倒茶。忽然插嘴:“潇湘君子可有意思啦!您不知道,大家都喜欢他的话本,和他话本改成的戏呢!” “哦?”女冠子对着小道姑,倒是和颜悦色:“怎么说?我只知道首领很欣赏他的《歌仙》。别的都不清楚。小道友不妨给我讲讲?” 小道姑说:“你听!‘折桂枝,编金线,铸宝笼......掌中雀,笑鸿鹄:朝东海来暮苍梧,人生南北无依傍,不如金笼玉锁长安居!’这是李香兰做工记里,一位小姐唱的。多好听。不少姑奶奶听了就哭。” 女冠子看这小道姑小大人似的,十分有趣,不由逗弄她,柔声询问:“那本《李香兰做工记》里,那位小姐是什么人?” 小道姑想了想,说:“是大才女。能算账,能写文章,能作诗。” 女冠子追问:“然后呢?” 小道姑简洁地回答:“然后?然后她就死啦。” “我是说,她为什么要唱这首词?” “她天天哭,眼泪流光了,就死了。死前唱了这首词。”小道姑这么说。 “那她为什么哭呢?为什么死呢?” “你真笨,因为她是个大才女。大大大才女。”小道姑的目光像是在看个大笨蛋: “戏文里面写,才女,总是要哭的。哭完了就要死的。” 这算什么回答?因为是大才女,所以就要哭?就要死? 这真是孩子气的傻话。 女冠子哭笑不得,正想逗弄她,却忽地一怔,想起郁郁而终的姐姐,想起“才藻非女子事也”,刹那明悟了这孩童无意间说出的箴言。一时再也笑不出来,心头恻然。 半晌,摸摸这小道姑的头:“你年纪还小,以后不要多唱这词。” 鸿鹄明明有海阔天空的梦想,却被困于金笼玉锁之间,还要面对那些庸俗之辈的嘲笑。 这是一首十分绝望的唱词。不适合这些涉世未深的孩子。 “哦。”小道姑懵懂应下,蹦蹦跳跳地去一边玩了。 女冠子却对这个一直出现在别人嘴里的“潇湘君子”上了几分心:不知道这个能写出如此绝望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次结盟,听说潇湘君子,似乎也在南方那边? 而被女冠子惦记的潇湘君子,正在发脾气。 林黛玉叔侄已经冷战了好几天了。 渡儿很踌躇,她知道,这场冷战恐怕是因为自己。 想去问黛玉,又鼓不起勇气。 可是,总不能教人家叔侄,因为自己,家宅不和罢? 这天,她在林黛玉门外徘徊许久,举棋不定。 忽地,门被刷一下拉开了。传来一个压抑的声音:“滚进来。” 她挨挨蹭蹭地,慢吞吞挪进来。 黛玉不言不语,只是硬拉起她的右手臂。看了一眼,忽然掉下眼泪: 那条白玉似的胳膊,一直肩头,都有狰狞的伤痕。 这还是能看到的。黛玉眼尖,隐约看见她衣领里望进去,后背也有一条大蜈蚣似的伤痕。颜色已浅。 现在,都这样狰狞。 当时受伤时候,该是如何险恶? 渡儿平生很怕这位朋友掉眼泪,忙笑道:“他们很看不起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所以我是文职。只是刀剑无眼,一时也有误伤的......” “闭嘴。” 渡儿连忙陪笑。 半晌,林黛玉才说:“还能写东西吗?” 渡儿小心翼翼地回道:“能的,只是不大稳当而已。多休整一段时间就好了。” 林黛玉闭上眼,忽然流泪恨道:“你们一个个的,倒都是巾帼!比男人还不怕死呢!倒只有我是担惊受怕的人,是胆小鬼!” 渡儿不知道黛玉嘴里的“你们”是指谁。她张开嘴,不知道怎么解释。 半晌,憋出来几句:“黛玉,我再没有活路了。嫁人生子,一生蹉跎,那不叫活路。自我爹妈冤死后,我……我恨这个世界......” 满眼所见,一片晦暗,凄风苦雨。 她一路北上,所见非人间。 路边枯骨随处可见,荒草冢中散落白骨。 逃难的男子埋完子,埋完妻,最终自己无人可埋。 富贵之家匆匆逃亡,丢下了苍老憔悴的老妾,在路边的白骨旁嚎啕。 土匪冲下山劫掠。但是这群土匪却比他们要劫掠的人更瘦弱。 伴随着饥荒的瘟疫在那些荒芜的村里传播,传不到城镇,就悄然消失了。概因这些破败的荒村里,再没有一个活人了。 她一辈子耿直的父母忠于这个灰朽衰败的王朝,直到死于流放。渡儿却厌恶着毁掉了她一切的灰沉沉的天空。 这个女孩子虽然诙谐笑眼对人,却实在是一个最激烈的人。 就如她的文里,嬉笑怒骂,却总是透着彻骨的讽刺。 她恨这个黯淡的世界。 所以,拿着推荐信,幸运的靠着林若山的这份情面,活到义军攻破城门的她,拉着板车上已经死去的老仆人,毫不犹豫地以一介女流之身,在那些被朝廷称作“反贼”的人开仓放粮给穷人而正苦恼于清点记录的时候,站了起来,说:你们需要识文断字的人?我就是。 话说出口了,也就平静下来了。 渡儿擦擦朋友的眼泪,温声道:“黛玉,你不是胆小鬼,我才是。我害怕这个世界。我害怕人间。所以,我不要笔了。我要剑,要拿得起的武器。要一群凶神恶煞的同伴。” 林黛玉终于忍不住伏案大哭,哽咽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天下无路寻自由,那么,人们便只能自己流血流汗,劈山造路罢。 只是,她推心置腹,生死相交的朋友从来不多。 三姐唱着山歌,远遁在漓江的烟波里。把她远远抛在人间。 与她文章结交,爱笑爱跳的渡儿不再拿笔了。要从此走入金戈铁马去。 即使是喜散不喜聚如她,也害怕,从此后,渡儿一去不复返。和三姐一样,再也走不回她的世界。 过了一会,渡儿听见林妹妹带着鼻音问她:“那边......他们,他们待你好吗??” “好。一切都好。义军中虽然也有人说女子不该担任职务,首领他们却力排众议,说都是反抗□□的兄弟姊妹,何必男男女女,尊尊卑卑分的这么清楚。” 林黛玉沉默了片刻,喃喃:“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她没敢问渡儿过两天什么时候走。 她知道,渡儿这一去,她们能再次旧友重逢的机会,刀剑无眼,不知道要到什么年月了。 门内一片柔软的沉默。 门外,院子里传来敲门声。 敲门声急促:“袁姐姐,袁姐姐!” 是黎青青的声音,拔高了音量,饱含焦急。 “去吧。”黛玉看了一眼外面,眼眶仍旧有一些红,却半露出笑脸:“青青叫你必然是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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