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能回答。 他便终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拉起老母亲,接过孩子的尸首,紧紧搂在怀里,一瘸一拐地走了。 走过高墙下的时候, 墙里的女孩子还在笑。 墙外,他的老母亲还在呜呜地哭。 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啊?” 墙没有回答。 没有任何一个东西回答。 只有赤.裸裸地照着人间所有人的阳光。照着他,也照着墙内的笑声。 他回头望望那些同他一样衣衫褴褛的人们,终于,步履蹒跚地慢慢走远了。 ...... 酒馆里正在聚众请人读报。 虽然说明面上禁止读报。但是掌柜自己都自书铺私下买来了《寻南小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读报的拍案: “且看忽地出来一个人,嗬?众位看官当是何人?自称礼部的一位姓王的郎中,斥责寻南小报上刊登的是逆贼邪说,一味地要人堕落于人欲。 白泉先生便登报曰:何谓人欲?你姓王的说‘追求利’是使人不幸的根源,要我等蔑视财富;你家中开了十几个铺子,怎地没有不幸? 你说要肉身的欢愉需要克制,不可堕落于人欲,那你家中那八房小妾不如送给我罢?” 听报的一时笑的打跌,连连起哄:“就是!不如送给我们!” 声情并茂地读了一段,读报人倾情嗓子,神色严肃起来,又念版面的另一则: “孙先生译泰西之文赠王郎中:个人幸福与个人自由,乃是天经地义,不容辩驳。人,皆有寻求幸福之宗旨,无需压抑,无需憎恶,此乃上帝所赐之神圣权利。不容任何人剥夺侵犯。” “每个人应该创造自己的生活。倘若有人剥夺了你的生活,那么,不管他的名义有多么的神圣,都是应打倒的。” 人们一时安静下来。 这不是什么有趣的小说、话本,甚至有些枯燥。 但这些工匠、贫民、小商贩、落魄秀才、和尚、酒徒,都对泰西的这些堪称异端、无父无君的言论,倾听的十分认真。不时有人点头。 门口渐渐聚集了一些人在听着。有乞丐、有妓.女,甚至还有拉着老母亲、抱着一个死孩子的。 掌柜地往常早就驱赶这些人了,他之所以没有驱赶,是因为他自己也听的入神了。 报纸在往下读。人越聚越多。每天傍晚的读报时间,早已成为附近居民的一项固定娱乐。 人们听的这样入神。 人群后面的于生把人们的神色看的清清楚楚。 他清楚的知道,南京这些地方的穷人,没比乡野的穷人,好过多少。 他走过多少城市,就算是前些年光景好一些的时候,这些地方的平民百姓,好日子也没有多少。 就算如南京这些繁华的大城市。也不过是贵族大臣、豪族缙绅的聚集之地,取乐之所。是军队云集,方便他们镇压平民的地方。 城里过不下去,来投奔他们的,也从来没少过。 他听了一会,对同伴说:“看。时机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往南京发展了。” 他们走了。 后脚来了贾琏。 贾琏听了一会,对小厮说:“看。老祖宗说的机会来了。你,去买一叠这个小报。” 他们也走了。 只有读报的还在继续。 已经读到了人们最喜欢的部分——潇湘君子的小说刊登......
第57章 文贼(十三) 《寻南小报》上的争辩一步步升级。 开始, 小报上还在争论小说应该符合仁义礼教,还是出于本身的爱好。 随着一波波学派、名士纷纷登场,话题的演变速度急剧增加。如滚雪球一样越滚大。 人们已经开始争辩那些对于爱情的向往, 对于获取财富的,享用财富等的要求是不是正当的。 进一步的, 如西洋回来的孙立生, 旗帜鲜明地反对礼教束缚, 重农轻商那一套。毫不讳言自由获取财富,自由不被限制的人身, 自由买卖不被限制, 保护个人财产是何等重要。 更有激烈的学者, 如李白泉等人,公然说:“什么‘父母在, 无私财’。什么君臣父子, 都是狗屁!是父子兄弟相残的根源!” 而随着朝廷中人的出面——礼部的王郎中, 登稿斥责“铜臭工商,无君无父”,这次的争辩,更是如烈火烹油, 已经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步。 这种推进的速度,简直好像......简直好像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一样。 林黛玉为此忧心忡忡, 辗转不安。 但当她向林若山提起这件事的时候, 林若山只是笑了笑, 安抚她:“黛玉,不要怕, 你只管写你的小说,写你所想写的, 说你所想说的,旁的,都不必管。” 林黛玉看着叔叔若无其事的态度,若有所悟。 没多久,又有人提起了潇湘君子的上一篇小说《歌仙》涉及的地租话题。不知化名系何人,直接点出: 现在天下人之所以痛苦,罪在礼教,罪在地租,罪在无自由。而皇帝,就是天下造孽头,是普天下最大的寄生虫,最大的地主。 一波掀起千尺浪。 朝廷上,夕发朝至,一夜之间,勋贵大臣,上至宰相,下至七品官,一齐上奏。 其中包括四大家族贾史王薛,都奉上了数量可观、证据确凿的南方工商早有反意,与反贼勾结造反的证据。 其中,除了寻南小报外,还包括了大量的潇湘君子的小说,以及对他小说的调查——他的这些“狂人、大逆不道”的小说,正是在南方工商的支持下,才能够广为流传的。 皇帝看完“证据”,勃然大怒。勒令限制工商,凡有牵连者,诛灭全家,抄全部家产。 一时之间,商贾之人,人人自危。 从京城开始,但凡王朝所能及之处,略有南方背景、表露过半点反对官吏勒索的家资豪富的行商之人,络绎不绝地被押上断头台。 而与此同时,南方也做出了应对。 南方势力最大的义军“短发鬼”,一夕之间,实力大增,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大量的物资、财物。还有不少识文断字的人投奔军中。 变法派中最激烈者如立白泉等人,更是弃笔投戎,整个家族投奔向义军。 而南方不少地方,短短几天,事变。 城镇内部,市民工商,从家有薄财的工商人士,到最卑微的引车卖浆者之流,不断举行“鼓噪”、“抢米”,反钱法、反铺行,反坊厢,聚众闹事。 当地的官府原本不甚在意。因为城市饥民,平民,由于生活困苦,屡遭苛捐杂税,经常这样的闹事。不过是乌合之众。 但是这次的事变却越闹越大。前去镇压的官兵,都被乱棍打死了。乱民之中,竟然有全副武装,指挥者。 在指挥之下,城镇暴动,乱民冲击府衙,吊死了当地主官。 官兵原想到隔壁县城报信,城外,义军却早已经虎视眈眈。 这样有组织、有预谋的暴动,不断地在许多城镇里发动起来。 至于,总督投敌,大半个云南,都沦陷了。 似乎一夕之间,形势大变,翻涌的暗流激荡而出,地覆天翻。 天下哗然。 林黛玉却有一种尘埃落定,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抬头看着窗外。窗外欢呼声震天。街上,那些显得瘦弱的城镇平民,正簇拥着游/行的木笼。 往常束缚那些犯人和不服管教的乱民的枷锁,正扛在被活捉的本县县令脖子上。 天上起风了。风吹散了乌云,也吹的那顶在人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乌纱帽瑟瑟作响。 她深深凝视着这一幕。 这一年,她十七岁。 人间非复旧池台。
第58章 罗刹女(一) 七月, 嘉兴。 义军已经包围了这座古城。 罗家是嘉兴本地最大的缙绅,在当地掌有良田无数,店铺十几座, 家族中数人为官,声名极好, 十里八乡, 数他家家规最严。极少有不肖不贞的子女, 门前的牌坊,一座座排出去整有一里。 他家的祠堂更是修的光宗耀祖, 每次罗家开祠堂大门召开族会, 敲锣打鼓, 流水宴席,, 十里八乡, 都有人来看热闹。 更他家养着为数众多的家丁, 不但去催租子是一把好手,就是把捣乱的当场打死,知府也睁着眼闭只眼。 没有人敢在罗家眼皮子下说一句罗家不赞同的事。 天高皇帝远,罗家, 就是嘉兴城中土皇帝。 但这些日子,倚奴唤婢、堪称嘉兴首善的罗家, 却阖家上下, 洋溢着一种古怪的气氛。 因欠租而卖身进来, 被朝打暮骂的杂活丫头,竟然敢用仇恨的眼光看最被老爷信任的管家。 因为生病而手脚不利落, 挨了打的老老厨头,开始悄悄地在厨房咒骂他挑剔严酷的男主人。 被夫人小姐支使得片刻不得休息的小丫鬟, 不再任劳任怨,而是窃窃私语她们女主人们的苛刻。 这一切,在规矩森严的罗家,是近乎不可思议的。 每一个人,即使是长年幽居绣楼的小姐们,也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惶惶。好像是风雨的前夕。惴惴不安。 罗家的主事人们在义军围城的第十五天,看义军稳如泰山,丝毫不动。终于忍不住了。 他们悄悄地召来了族会。 黑洞洞的祠堂里,祖宗的长明灯前,梨花木椅子上,坐着罗家族中有话语权的老爷们。 “你们说,短发贼——咳,义军,他们围而不攻,是什么做派?” 罗家的男人们面面相觑,其中年轻一点的罗三老爷率先回答了罗家族长——罗老太爷的问题: “爹,管他什么做派,我看咱们不如分批从地道走算了。地道的出口,离义军驻扎之地,还有密林挡着,我们小心行事,未必发现的了我们。干吗在这里死扛? 罗七老爷却不同意,他口吃,胆小,声音怯怯地,情报却不含糊:“不、不成!三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那城外驻扎的义军将、将领,是以凶恶闻、闻、闻名的女罗刹!” 罗老太爷叹了口气:“老三啊,你光有鲁莽劲。义军凶神恶煞,看似驻扎城外,这些天,你看他们用箭射进来的劝降信,那声声口口,分明对嘉兴城中事,了如指掌。何况义军分化手段了得,才多少时间,你看我家原来铁桶似的,现在却像个筛子。你们手下的下人,现在对你们还是恭恭敬敬吗?如果我们阖家从地道走,你焉能保证义军不提前得到消息,把我们守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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