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眼尖地瞄见,他在自己笔下的那个本子上,在她丈夫罗家福旁边,工工整整写上了:张琼英。 而不是往常家谱上、衙门的人口簿子上的写的罗张氏。 传唤官接过登记的册子,高声喊出:“张琼英!来拿身份牌子!” 姓名自己说了一遍,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外男这么大声地叫出来,张氏羞不可遏,忙小跑过去,接过木牌,小声地说:“您可以喊我张氏......” 传唤官不理她,又说:“张琼英,你可以走了。不要妨碍公务。” 张琼英犹自遮脸羞耻,罗六娘却觉得惊奇,六嫂嫁过来整五年,她才知道六嫂原来叫做琼英。 不过,很快,就轮到到她了。在祝老夫人和她的嫂子们担忧耻辱的目光里,她做好了心里的预备,也学着嫂子们的样子以袖遮脸,莲步轻移。 等她坐到登记的椅子上,这时候,眼前却换了一个登记官。 新来的登记官是个女子。她笑眉笑眼,肌肤白皙,穿着文士袍,腰上配剑,走路却不稳重,蹦蹦跳跳地。明明成年了,脸上却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柔美。 她一把挤开那个眼睛前挂西洋镜的登记官,笑嘻嘻地说:“好啦,我来罢!” 登记官瞪了她一会,看她没有要走的意思,才嘟嘟囔囔地走到了一边。 罗六娘警惕地盯着这个举止奇怪的新登记官,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不用和陌生的男人面对面,也许,能挽回一点她所剩无几的名节。 新登记官一坐下,就对她挤眉弄眼,笑眯眯的:“我叫袁渡,你叫什么啊?” “罗六娘。” “不对。你说的是假的。哪有人叫一、二、三、四、五的!” 罗六娘只好为自己争辩:“因为我在家里同辈姊妹里行六,我前面还有五个姐姐,所以我是六娘。” 登记官笑了起来,天真的:“那么,这个只是你在家里的排行罢了。人都有名字。你叫什么呢?” 罗六娘愣了愣,一时呆住了。 一边被婆母支使过来的她三嫂,明知官爷不许插嘴,却不忍见这位从来温柔和顺的小姑子为难,连忙说:“女官爷,女孩子又不做官做宰的,要名字也没用。所以这时下,许多人家的女孩子,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按排行来叫,也是正常的。” 新来的登记官却没有呵斥她插嘴,只是转向罗六娘,像是自我介绍一样,说:“像我爹娘,希望我渡过苦海而达欢乐,所以为我取名做‘渡’。姓名然只是个代称,随时可改,却寄托了一个人对你最初的祝愿。难道,你在这世上,不过是一个排行吗?” 她仍旧笑着,重复了一遍:“人,都是要有名字的。” 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只有排号的,还算是人吗? 罗六娘长了一十五岁,闺阁深深,还从没有人对她说话这种话。她一时受到了震动,紧紧地攥住手绢,嘴唇嗫动,无言以对。 不少排队的女人都听见了这番话。她们低下了头去。 柔柔顺顺,受着气儿一般模样。擦粉涂脂,只为闺房取乐于人。 她们一生,也不过是某娘、某氏而已。 袁渡无声地叹了口气,瞧住眼前低头的小姑娘,笑着再次问了一遍:“人,都是要有名字的。你叫什么名字?” 罗六娘久久不语。 袁渡又说:“怎么?没人给你以寄托吗?那你可以给自己以寄托。你得给自己个名,从此后,一旦登记下去,你就叫这个名了。” 一旁原先戴西洋镜的登记官见了,配合似的冷笑道:“这位女郎,你可想清楚了。登记错了名字,或者拿些族中排序糊弄我们的,倒时候核查起来,如有不对,可是要捉你下牢的。你父兄也保不了你。” 罗六娘十分迷惘,又感到害怕,她攥着帕子,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名吗?她只想到了曾经大嫂在的时候,满怀忧郁,给尚且年幼的她,念过的几首诗。不由脱口而出:“我、我叫照雪。”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好名字。”袁渡笑着念了一遍,熟练地将这个名,工工整整地用楷书写下去了。 “罗照雪——”传唤官已经喊了起来。 罗六娘——从此以后,叫做罗照雪了,一脸不知所措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接过了自己的木牌。 随后,她的母亲、嫂子、侄女、丫鬟,已经纷纷围了上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打量宽慰她,好像她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她们嘴里都叫着六娘,没一个人理会那个新鲜出炉的名字“照雪”。 不知道为什么,在人群的包围中,罗照雪忽然有一种奇异地心情——她悄悄回头,又看了那个叫做“渡”的登记官一眼。 袁渡已经开始在为下一个做登记。 她便低下头,在一群女眷的抱头痛哭里,无声地嗫嚅着嘴唇,把那句诗反复地念了,记在心里: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她的名,叫做罗照雪。 ...... “贵军这是什么意思?”罗三爷冷着脸,扶着自己的老父亲,几乎是再也难以遮掩怒气:“贵军的要求,我们也都配合了。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女眷带出来侮辱?!” “侮辱?”几个义军的将领几乎是诧异了。 “我们不过是要登记人口罢了...” “咳,罗三爷,我们只是照例登记罢了。你看女眷的登记处,两边都有女兵护卫着,别的外男,接触不到诸位女眷的。何况,并不单你一家女眷在登记。到时候,全须全尾地给你们送回去。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呢。” 姓周的文士见此,边忙朝义军那边使眼色,嘴里边忙轻轻揭过。他是南方来投奔义军的变法派一员,曾经也是出身士绅之家,读书科举,按部就班。因此对罗家这些大户人家的想法,远比这些在义军呆久了的将领要清楚: 这些缙绅,自己可以卑躬屈膝,投降,甚至必要时候,可以把妻女悄悄送给强敌淫乐。只是唯独讲一个“面子”。私底下怎么腌臜龌龊都罢了,嘴上都是礼义廉耻,叫他们女眷出来在街上“抛头露面”给一些“下等人”瞧见,那真是比杀了他们还不得了。 虽然,身为坚定的变法派,周丹一向是十分看不起这些伪君子的,不过,嘴上还是要装装。给一点面子。 罗三爷却仍不肯作罢,这于罗家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他怒目而视,还待争辩,罗老太爷咳嗽着清醒过来了:“老三......不得无礼。”几个下人连忙扶起他,给老太爷顺气。 罗老太爷顺了气,精明的眼打量了一圈屋里,有气无力地开口:“义军乃是仁义之师,自有自己的道理。女流之辈的事,之后再说不迟。不知道诸位先生,把我等招来,又有什么事?” 眼刁心毒的这位罗家的主事人,一眼就认出,这是在嘉兴最大的酒楼的贵宾厢里。 周先生赞赏地点了点头:“老太爷实在是个英雄人物。实不相瞒,义军今天已经包下了酒楼,城内的众位绅士,都正在楼下宾主尽欢,独缺罗家了。” 说着,他示意几个将领,一半是胁迫,一半是虚伪地生硬的热情,把罗家这些老爷少爷们,请往楼下去了。 楼下宽阔的酒楼一整层都摆着宴席,席间却颇为安静,一个喝的脸上醺红的山羊须文士正在酒席间破口大骂。被骂的旁人无不尴尬。 周先生笑了笑,低声向罗家人介绍:“这位就是——白泉先生。” 罗家人入座了。 周先生和几位义军将领却还在门口等着什么人。 不一会,外面守着的兵士,忽然隐蔽地进来一个,隐晦地禀告: “先生、大人们,将军说,已经开始了。”
第61章 罗刹女(四) 嘉兴城中, 最大的空地——西市执行死刑的所在地,市民工商们,聚在一齐, 正惶惶不安。 西市从来没有这么寂静过——店铺都紧紧关上了 西市又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被叫来的,各行各当都有, 甚至连乞丐、拉车、挑担的, 都罗列其中。 他们暗暗地相互打量, 发现那些大富大贵的,真正在嘉兴城中受人尊重的绅士们, 反而很多人没在场。 他们一向地位低贱, 不在缙绅之流, 不知道那个凶名在外的罗刹女召集他们做什么? 往外看,义军正手拿武器, 杀气腾腾列在两边, 防止有人闹事。 幸好这段时间以来, 义军的所作所为,从来没有一条是侵犯大部分嘉兴平民百姓的,从而打下了一些信任的基础,否则, 人们恐怕真的以为像是那些朝廷从前吓唬他们的那样:短发鬼要聚众杀人了。 正在大家人心惶惶的时候,那边又来了一些人, 是女兵, 带着不少的女人来了。 女人?女人来这里干什么啊? 不少人一见女人, 就伸长了脖子望着。这些女人三教九流的,不但有窜东家走西家的三姑六婆们, 还有些不少的良家妇女。好些人认出了自己的妻,女, 乃至于妾,都在其中。 之前登记的时候也就算了,义军说一个都不能少,只怕藏匿了朝廷的残兵,也就罢了。这种场合叫些女人过来做啥? 有些人心里想着回去教训妻女,怎地好到外面抛头露面。 有些人想着难道是自己犯了义军的什么事,祸连女眷吗? 渐渐地起了一阵嗡嗡声。 直到人们之前在义军入城时见到的女将,罗刹女,登上了原来执行死刑用的高台,俯视众人。 义军齐身起喝:静—— 人们在她的眼神扫视下,在义军杀气腾腾的“静”中,闭住了嘴巴。 从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西市,此刻安静的连一片叶子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 嘉兴府一向繁华,尤其是府城,不输余杭。城中居民,大多数都能说官话,也听得懂官话。 他们清楚地听到,罗刹女,用她有些沙哑的嗓子,略带浙南口音的官话,说: “诸位嘉兴的乡亲。今日,请你们来,只为宣告一件事:从此后,嘉兴归我等所辖,与王朝再无干系。” “而王朝的那些旧的东西,害人的东西,在我们这里,也都不作数了。” 她顿了顿,示意身后的几个文士, 唯一一个女文士,便叫义军的兵士押了几个人上来。 刚好是原来处刑的位置。 头一个,被押到靠近众人的跟前跪着的,穿着华丽的长袍,生着个癞疮疤的,一看就是平时好酒好肉大吃大喝,肥头大耳,大腹便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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