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寻南小报一卷, 戴着帷帽,身形婀娜纤细的年轻女子立在槐树下, 静静听着街边小童拍手唱新学的民谣:““开城门,扫街道。结蓝绸, 穿麻衣。迎义军!朝做牛,暮做马,义军来了咱做人。” ”。 一位黝黑的义军战士经过,听到,笑着给了这个小孩子一颗糖。 “霍!”她看的出神,受了一惊。 拍了她肩膀的却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林姐姐,你想什么呢?这么呆呆的。” 林黛玉抚着胸口回过神,看见黎青青嘻嘻哈哈的模样,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打量她。 这个女孩子原来雪白的肌肤已经晒成了蜜色,挽起头发,穿了轻薄洁白的西洋衬衫,外套件玫红的小马甲,穿着裤子,踏着靴子。胳膊上绑着一截蓝绸,腰间挎着枪。 在火热的阳光下,她汗流浃背,因此挽着衣衫,露着一截白皙的胳膊。 从来没见过穿裤子在外面,还露着胳膊的女人,街上的人,都纷纷回头看这个打扮奇异的女子。 她却神采飞扬,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那美貌如火焰,英豪中又带着一股粗野,一分奇异的矫健的凶狠。昂着头,阔着步,大刀金马的,神气极了。 黎青青被黛玉看得不由摸了摸脸:“怎么,我的脸上还粘着血?” 林黛玉臻首轻摇,直笑:“看黎大统领的稀奇。” 六月天翻地覆的时候,别的闺阁小姐,对于翻覆的外界天地,只愿意往绣楼里躲的更深,恨不能再也不出来。 黎青青却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着义军下到乡下,把那些为恶一方、顽抗到底的劣绅都捉了起来。 一批批从前逞凶斗狠、吃穷人血肉、勒索工商而至于怨愤极深的的绅士、豪族,都被义军送上了断头台。 整一天,行刑处就没断过血。 至今铡刀仍擦不掉血迹斑斑。 别人对这种场面避之唯恐不及,黎青青却跑过去看行刑。 黎玉郎、黛玉等,见到她身上溅着血回来了,骇了一跳。她自己却满不在乎:“不是我的血。” 她看了几回行刑,是所有去围观的人里少有的女眷,又打扮的奇异,别的女人目不忍视,只有她哄然叫好。义军的战士就问她:“你不怕吗?” 黎青青撇撇嘴,沉声答道:“那些家伙,一个个是大丈夫大族长的,他们搞沉塘、活埋,欺负我的女工时,扒欠债农民皮、打砸我们工厂的时候,我都没怕过。现在和他们算血帐了,是他们屁滚尿流被砍头了,我为什么要怕?我高兴都来不及!” 没多久,黎青青就和义军混熟了。 义军履行承诺,和商民们协商共治。因此,原本只是一些会馆联合的商会,被迫成了一个整体。 商会中人为了方便辨认,上至丁世豪等,下到街边小铺子里的小老板,在外,都和别的省份与义军结盟的工商一样,在胳膊上戴上了蓝绸。而义军,则穿着他们代表性的麻衣。 蓝绸和麻衣共同协理城中事务。 照例说,这蓝绸,并不包括女眷在内。黎青青却自己在胳膊上套上了蓝绸,跟着义军和其他商民一齐活跃地出没于大街小巷。 义军不在乎。他们自己军中,都还有不少的女兵、女将。 黎玉郎不止一次听到义军驻军的领头人、战士,都不绝口地夸黎青青:“令爱英姿飒爽,实在巾帼不输须眉,是第一等的英豪之人。” 商民们,小商人们,本来,他们的家境有限,家里的妇女也都是要出来抛头露面做活的。其中,那些小商人出身,很欣赏黎青青的激烈思想的年轻人,干脆摆明了支持,说:物换星移了,咳,还讲王朝那一套非要有才华的女子藏头在深闺里的规矩吗? 那些中等的商民,则隐隐以黎玉郎等人为首。作为黎玉郎的爱女,她的亲父都一力支持女儿,他们虽嘀嘀咕咕说女孩子还是端庄一些为好,却也不怎么发表意见。 只有丁世豪等人,家财万贯,财大气粗,门路通天,他们家一向是把女儿当作千金小姐,大家闺秀来约束的,十分看不起黎青青抛头露面的行为。发了好几次议论,叫黎玉郎管教自己的女儿,不要出来东走西顾,和一些义军混在一齐,败坏他们商民的名誉。 黎青青听了这些议论,只是冷笑,倒不做理会——她忙着呢。 义军信守承诺,打下了城池,就废除了王朝之前的许多旧的陈规陋习——工商这边,按照之前结盟时的约定,依照市民工商的意见,废除了坊厢等王朝对商民的戕害,商民们不必再交所谓“治安维持”其实是勒索的费用。因此一片欢喜之声。 这些要事,黎青青最是热心,她积极地跟随义军处活动,得以全程参与。 因为黎青青这样热心活跃于为工商市民废除王朝害人旧法,又和义军走得近,为人英豪爽朗,不但做事利落,思想又大不同于在王朝治下长成的不少商民的老旧。是以在工商家庭出身,不服那些封建礼教的激进青年里,得了个雅号,叫做“黎大统领”。 虽然是玩笑,但以一介女流之身,隐隐绰绰的,黎青青似乎成了这些青年人里说话作数的领头人了。 黛玉得知,便也跟着戏谑她为“黎大统领”:“大统领做什么回来?这样汗流浃背的。” 黎青青抖了抖枪,俊美的眉毛斜飞,一派青春无敌的风采:“咳,叫你去,你总不去,今个的热闹可没见着。我和弟兄们,带着女工,一齐冲进了那些乡绅老爷家的祠堂,砸了他们的祖宗牌位。他们不是不许女人进祠堂,嫌弃晦气吗?我偏叫女工们一屁股坐下,大吃大喝。那些老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别提有多痛快了!” “是拿你们手里的火统枪没有办法罢?” 两个人正在顽笑,一个胳膊上绑着蓝绸子的青年跑了过来,十分焦急:“大统领,不好了!黎先生他们因为废除采买之事,和丁会长闹僵了!” …… 天色将近黄昏,天边的火烧云映得天地间都披上了一层红光。 罗照雪浑身都在发抖。不敢看天空。她怕一看到天空,就想起那些滴着血的头颅。 十三娘还在嘤嘤地哭,因为她在混乱中,被一个男人摸了一把膀子。 罗家的其他女眷,几位小姐夫人,已经被吓的厥过去了。 场面这样的晕的晕,哭的哭, 义军几位女战士,只得嘴里咕哝着麻烦,雇了脚夫,用软轿送她们回家。 出发前,袁渡看了看这几位小姐脸色苍白,满头冷汗的模样。安抚她们:“诸位小姐不要害怕。只要你们愿意守我们的新规矩,那么,这些事,是绝不会发生在你们身上的。” 她神色温和,眼睛却黑沉沉的,对罗照雪微笑了一下,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只要愿意守我们新规矩的人,这些事,绝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罗照雪低着头发抖,不愿意理会她。原先的一些奇异的好感,早就在这个女人非要带着她们去看杀头的时候破坏殆尽了。 她和母亲、嫂子、侄女,被一群乡妇挤在人堆里,看那些滴血的头颅被挂在囚车上,那些衣冠楚楚的绅士无端戴上镣铐,被一群暴民欢呼着砸菜帮子。 那些大睁暴突眼睛的头颅里,那些可怜的绅士中,甚至还有许多曾经来她们家做客的世伯。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恶鬼?怎么这样的暴虐? 她这样想,咬着嘴唇,照雪这个名字,也不好,沾着他们的血腥气。我从此不要了,还是要叫六娘。 她这样一路垂着头回到了家里。迫不及待地躲进了绣楼。原来鸟笼似的绣楼,却至少看不见那些尚未凝固的血迹。 入夜的时候,她的父亲、叔伯、哥哥们,也都阴着脸回来了。也没有对女眷们这一天的“抛头露面”发表意见。 女眷们都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天夜里,万籁俱寂。 “翠儿......有声音......”她从血色的噩梦里惊醒,胆怯地推了推侍女。侍女睡的黑甜。 她没有办法,躺在床上,听了一会那哭声。忽然浑身发冷——她听见那是一阵凄厉的女孩子的哭声。 那声音惊起了树上簌簌的飞鸟,惊动了皎洁的月光。偏偏,宅院里那么安静。绣楼的窗户看出去,偌大一个罗家,竟没有一盏灯亮起来。 她悄悄地躺下,上下牙打着颤,发着抖,一夜睁着眼,没有睡。 第二天,她被叫到内堂,姊妹侄女嫂子,都换了一身白衣。 昨晚,她最喜欢的那个文静羞怯的堂侄女十三娘罗玉蓉得急病夭折了。 报信的人明明说将十三娘的死因,说的很清楚。 “怎么死的?”鬼使神差,她却仍旧问出了这句话。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堂内一阵静默。就连三嫂都只是抹着眼泪,没有说话。 老母亲转了转佛珠:“六娘,你也去换上丧服吧。” 如果她明天死了,恐怕,也是一样的一片静默。 一样地没有一盏灯亮起。 她们这样的安静顺从,一直这样的安静顺从。 她们是十三娘的婶母、姊妹、祖母、母亲,却任由她们的侄女、孙女、女儿、姊妹,被自己的父兄丈夫,就这样地......这样地...... 眼前一黑,不由地,她想起昨晚那凄厉哭声里的一片安静。 她也是那一片沉默中的其中一个。 她的眼睛滚烫,却恐惧、痛悔得浑身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只是飘飘忽忽地想:十三娘死了。那,什么时候轮到她呢? 这个下午,绣楼深深,她坐在阁上,望着罗家雕梁画凤、飞起的屋檐,远眺着罗家门前那一座座高大的贞洁牌坊,忽然想起曾经温柔和顺,待她最好,却被大哥休弃后发了疯,出卖了整个罗家的大嫂。 大嫂在义军到来时候,最后对她说的一句话:走吧,离开这里,你自由了。 黄昏又到,残阳如血。 袁渡再次见到那位罗家的六小姐时,感到十分惊奇。 “我叫罗照雪。”养在闺阁的女孩子,第一次这样跑的气喘吁吁 ,十分憔悴,红着眼圈,仰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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