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掌控,只是抬起腿的第一步就让散兵下意识地咬了咬牙:不仅是感官上的认知和环境的变化,就连身体反应也是他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僵硬迟缓。 直到此刻他有点愿意相信这不是博士搞出来的恶心人的糟糕把戏了,多托雷的技术再如何高明,他也无法完整复刻出最初的倾奇者。 现在的这具身体,与其说是糟糕把戏中转换意识的替代品,不如说是他的确已经回到了自己最初的身体里,按着他对第二席的解,多托雷至少不会仅仅是为了想折腾他就做出这样一具“侮辱他技术”的人偶身体,眼下情况既然已经如此,那么更多的慌乱自然也是于事无补。 散兵只是迟疑了几秒功夫,就向着那些人走去。 说是梦,这里的环境有太过真实;可若说不是梦,那些人的动作反应却又不像是记忆中的渔民,此时的夕阳已经落下了,月与星尚未升起,海上空茫茫的一片,没有帆船,没有波浪,没有声音,那片静谧又广袤的海洋占据了绝大部分的视野。 散兵在走下来的时候已经仔细看过,附近并没有人类居住的房屋或是临时的帐篷一类,只有那些人,始终面朝大海的方向,反复洗刷沙滩的海浪已经侵没他们的脚踝,眼见着渐渐淹过小腿他们也仍然没有一点后退的意思,这些徘徊不散的人影就像是被迫搁浅的鱼群,固执地试图走入海的深处,却又不得不因为某些原因,被迫驻留在了干涸的陆地上。 “请问一下……” 少年快步走进,正准备随意找个人问问情况的时候,他的手臂忽然一紧,整个人被向后用力拉扯了一下,此时的身体纤细无力,人偶冷不防被抓了个趔趄,只能踉踉跄跄的被那个人抓着,向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最后一秒,人偶下意识回了头,夕阳最后残留的华丽余晖已经被那片静谧的海无声吞没了,视线的尽头是一片无光的阴影,以水为载体淹没一切的漆黑未知,徘徊在海边的人循着声音若有所思地慢慢转过身体来,少年的瞳孔倏然一颤,原本还有些迟疑拒绝的脚步立刻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扭曲的,诡异的,非人的畸形诡异,像是暗海深处礁石缝隙里依靠潮湿的海风生长的黏腻又污浊的苔藓,那浑浊又黯淡的眼睛注视着一切不同自身的存在,单单是与那双眼睛对视,大脑深处原本清明的意识都会被污染侵蚀一般。 “刚刚才想提醒你不要看……唔,虽然提醒可能有些晚了。” 拽着少年手臂的男人低声吩咐着,他的声音听起来清澈又明朗,带着几分人偶并不陌生的故乡口音,散兵几乎是反射性地抬头想要看清那个人的样子,可此时的天黑得可怕,那个人的面容被黑夜吞没,只留下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那些是什么?” 无法看清对方面容,散兵缓了缓气息,转而询问眼下最关键的另外一个问题,男人的面容轮廓分明是模糊不清的,可散兵却莫名觉得对方好像挑了挑眉,露出个稍显苦恼的表情: “是什么?嗯……好问题,直白点来解释的话,那些‘东西’本质上应该和阁下是差不多的类型?” 散兵瞬间黑了脸。 “抱歉抱歉,我的措辞可能不够严谨。”男人倒也不着急,只是笑吟吟的耸了耸肩,松开了抓着少年手臂的手, “不过嘛……真的搞懂那些东西是什么应该对您也没什么必要就是了,总归都是要走的,难以理解的糟糕东西自然是少看一点是一点?” 少年倏然一愣。又反射性皱起眉头。 “抱歉,但是这儿还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又平静,透出几分少年感觉格外陌生又无法理解的客气和尊敬, “就算您执意如此,那也不该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她没有注意到,您也不理解,自然……更多的部分您也没有必要理解,总而言之,还是早些离开吧。” “你什么意思?”少年下意识沉了脸反问道, “你在命令我?” “当然不是。”对方耐心极好地回答说, “但您看看这附近的一切……可是您真正熟悉的过往?您沉浸在这个身份里太久了,可无论您想回忆什么,想要寻找什么,至少不能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看看您的胸前坠饰吧,少年人。”对方温声提示着,直至此刻散兵才有所察觉般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身着雪白狩衣的精致人偶此时胸前理所应当垂着箭羽状的金色凭证,那枚金饰本该华光璀璨无限耀眼,可此时悬在胸前的坠饰却是斑驳黯淡肮脏不堪,散兵怔怔看着,大脑缓慢思考着面前的一切,试图从中分辨出些许破局的线索。 他若是真的回归成了倾奇者,那么胸前的金饰就该是明亮耀眼,惹人注目的。 ……但是这金饰此时的形状,却又是分明是在最后那一刻焚于业火深处的模样。 “——首先要学会的时分清梦与现实的区别。” 站在散兵面前的男人温声提醒着,他的声音里似乎是透着些许笑音,像是欣慰,又像是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 “不要让心目中的现实与梦更完美的重迭在一起……若是找不到记忆中的真正区分,那么不妨试试回忆曾经的自己不曾尝试的路。” 少年没有开口,却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男人的轮廓依然是模糊不清的,假设这真的是一场诡异又过于真实的梦境,那么梦境之主对于面前这个男人的描述和记忆也大抵如此;但真正让少年选择停下来相信他的却不是因为对方恭敬的口吻,而是那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身形轮廓。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性,身后的羽翼舒展,脚下的步伐轻盈,踩着一双造型奇异的木屐站在黑暗之中,他的面容已经模糊,可那温和轻柔的语调听在耳中时却依然比恒久的海风还要清晰。 “……你呢?”他仿佛瞬间沉淀下来所有浮躁的情绪,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反问道, “你既然说的这样清楚,能够清楚分开现实与梦的区别,那么为何还会站在这里?” “谁知道呢……也许原因没有那么复杂,仅仅是因为我本来就该是站在这里的?” 对方笑着回答。 散兵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他的目光望向那片沉默的海洋,只是这一次他的视线并非落在海上,也没有去寻找海岸上徘徊的人影,他的表情更多的像是在放空,像是在回忆,也许这片熟悉的土地并不是为了让他同时感觉到熟悉中又透着陌生的未知违和感,而是在他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记忆中最熟悉的样子。 ……若这里并不是复现出自己记忆中五百年前的稻妻,而是更早之前的踏鞴沙的话,那么很多地方就能说得通了。 数千年前尚且还没有人类踏足聚居的踏鞴沙,荒芜的土地,黑色羽翼的天狗—— 还有,那句“本该在此”的定义。 他想自己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只是在是否要开口叫出那个只存在于古文典籍上的名字时,少年罕见生出了几分迟疑的沉默。 “无妨的。” 黑发的天狗微笑着说道。 “……梦的主人不知道我的名字,她已经快要记不住我的样子了。” 散兵若有所觉。 ……这已经算得上一句委婉的提示。 所以,那个名字就和他胸前模样不同的金饰是一样的——那个名字本身便不该存在这片梦境之中,正如被焚毁的金饰已经不会挂在倾奇者的身上。 散兵张了张嘴,那个稍显陌生的名字脱口而出的剎那间,他感受到一种仿佛噩梦惊醒般的失重感,原本清醒的意识和感知再度变得模糊起来,但他仍挣扎着看向那名天狗将军所在的方向—— 海上的孤月已然升起,月光照亮了海岸上一切原本模糊又混沌的阴影,也映出了天狗将军清隽俊朗的面容轮廓,他依然站在原本的位置,又似是有所察觉般轻轻扬起嘴角,向着某个方向微微颔首,笑容温润如常。 “——虽是招待不周,但还是希望您回去后可以做个好梦,小殿下。”
第128章 沙漠佣兵 佩戴着金饰的少年已经离开了这里。 入梦的方法千奇百怪,可离开梦的方式却大致相同——无非就是看清现实与梦境的参差差异就是了;正如那少年无意识地将被烧毁的金饰看做区别现实与梦境的锚点,他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其实也是结束这场幽静之梦真正的钥匙。 —— “笹百合”。 两千余年前,稻妻城出身的天狗将军,同时也是雷霆神主的麾下爱将,负责镇守踏鞴沙一带,直至蛇神反叛战死沙场,被迫结束了短暂又热烈的一生。 某种意义上,他所说的梦境之主记不住他的名字,也快要遗忘他的样子这一点与实际情况大抵是存在矛盾的……毕竟如果梦境之主真的忘了他的名字,又如何能确定少年脱口而出的那个称呼正正好就是属于他的? 但是天狗认真想想,自认为自己刚刚的行为也并不算是在撒谎骗人。 ——因为本该如此啊,不是么? 毕竟她本就不该记得自己是谁。 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旧日的影子,一点模糊的轮廓,哪怕对于梦境之主来说,最初的样子也不过是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对象……那么自然也就不可能会记住他的模样。 所以,属于天狗的“名字”在这里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这是梦境之主为自己设定的逻辑和规则,也是先前的天狗引导提示那位少年的关键,对于那名佩戴着神明赐下的珍贵金饰的少年来说,要做的不仅仅是认清自己身处梦中,更要清楚自己是在谁的梦中。 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以及分不清现实与梦渐渐沉溺其中长眠于此后会发生什么,老实说,他也不知道。 他严格来说也不能说是真正的“笹百合”啦……天狗苦笑着想道,那位天狗将军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死在了踏鞴沙的沙滩上,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可以挽回的余地,至于他自己—— 想要直接定义有些麻烦,非要说的话,他自己也只是一点执念,一点不甘,是这一场幽静梦海的一角,也是组成这场梦的一部分? 因为天狗的名字已经成为梦中违和的禁忌嘛。 所以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理论上都是不存在的,文献的记录也好,友人的描述也好,后人的评论也好——梦的主人断绝了一切可以得知名字的渠道,所以她对片海域最后的印象时间永远定格在了那一个晚上,这直接让她梦中的海水变成了温暖且柔和的某种包容载体,像是那一晚的血,又像是那一晚的最后望来满含执念和留恋的一眼,他的生命在水中沉睡,也一同带走了某个男人最后也是最纯粹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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