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的将来,你会碰见一条岔路,一条通向救赎,一条通向坟墓。很大概率,你会踏进坟墓。在踏进坟墓之前,你会犯下很多很多不可饶恕的罪行。很遗憾,我们不和罪人上路。” 很明显,他和这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在那条岔路前,他遇见了梅格,走向了救赎,而这人孤零零地走向了坟墓。 不过,怜悯是一回事,拱手让出自己的爱人又是另一回事。 男人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假如今天恳求的人是我,你会同情我,把梅格让给我吗?” 他们果然是同一个人,那么了解彼此,话不用说完,都能猜到对方想说什么。 “不会。”他笑着说,“永远不会。” “结论已经出来了,不是么。”男人说。 “是,已经出来了,再清晰不过的结论。你觉得可笑吗?”他一边挟持着梅格后退,一边说,“我们无时无刻都期望着能有人同情我们,理解我们,拯救我们,可真当这个机会摆在眼前,能同情、理解、拯救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时,却坚决拒绝那么做。你觉得可笑吗?” “当然可笑。”男人答道。 话音落下,他们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中,他们看见了彼此的一生:砖瓦房,父亲的咒骂,母亲的面具;黄沙漫天,吉卜赛人的篷车,被驱逐的命运;马赞德兰王宫,国王的忌惮,必死的结局;达洛加,一条满是泥沼的道路,置死地而后生;君士坦丁堡,土耳其苏丹,木偶假人;巴黎歌剧院,加尼叶的邀请,地基工程。 他们的一生是那么波澜壮阔,连最负盛名的名人传记都不敢这么描写,但他们的确这样活过了前半生,悲惨但壮观的前半生。 他只不过是想要一枝玫瑰,一枝不算最美却愿意为他绽放的玫瑰,而另一个埃里克已经占有这枝玫瑰十几年了,为什么不能让给他,让他也体会一下爱情与圆满的感觉呢? 对视之后,两人都攥紧绳索,动了起来:埃里克钳制着梅格迅速后退,打开罗马柱后面的机关;男人的速度也不慢,尽管少了一只右手,却依然身手敏捷——电光石火间,他扔出绳套,精准无比地套住埃里克的左手。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只手是埃里克故意伸出来让他套住的。只见埃里克把头往后一偏,再次转向前方时,口中已多了一把锋利雪亮的匕首。 他低下头,咬着匕首割断了绳索,完全不在意刀刃割破绳索的同时,也划破了自己的皮肤,血肉翻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男人忍不住低骂了一声:“疯子。” 埃里克有些虚弱地微微一笑,心跳却前所未有的平稳有力——他赢下了这次对决:“你要是早点意识到自己是个疯子,说不定能杀了我。再见了,另一个埃里克。” 这句话说完,机关准备就绪。他扣着梅格的双腕,拖着她,强行走到后面一块略微凸起的瓷砖上。只听“咔嗒”一声,白雾从四面八方喷涌而来,吞没了男人的视野,两人在雾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6章 Chapter 6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把梅格带到地下室时,自己已经失血一大半了,整个人接近半昏迷的状态。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松开梅格的手腕,始终紧紧地攥着她,像是死也要把她拽进同一个地狱。 直到梅格轻声说:“放开我吧,我不会离开。”他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彻底昏过去之前,他想:“她要是逃跑,我就算变成鬼魂,也会把她抓回来。” 梅格没有逃跑。 两个埃里克布置房间的习惯差不多,她很快就找到了地下室里的急救医药箱,帮他止了血,上了药。她在沙发上拿了一个靠枕,垫在他的脑袋下面,坐在一边,垂头注视着他。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张脸露出如此虚弱的神色,哪怕知道他并不是她的埃里克,她也无可挽回地对他产生了同情。 几年前,她曾和吉里夫人——她的母亲有过一次联系。她的母亲非常刻薄地谴责了她对埃里克的同情,说她在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一条会咬人的毒蛇。她则第一次强势地反驳了她的母亲:这条蛇当初是你救下的。信寄出以后,她的母亲再也没有回过信。 也许,她真的是寓言里愚蠢的农夫,救下了会给予她致命一击的毒蛇。但她就是同情心泛滥。她是看歌剧院那些陈词滥调的戏剧长大的——故事里,罪恶都会得到惩治,好人都会得到好报,有情人都会成为眷属。她被哀婉、浪漫的巴洛克式乐曲熏陶成了一个善良得有些陈腐的姑娘,完全无法抵御相貌丑陋却才华横溢、还给她写了三部歌剧的埃里克。她会同情她丈夫的遭遇,自然也会同情这个几乎跟她丈夫一模一样的男人。 她天真地希望这个埃里克也能遇见自己的幸福。 不知过去了多久,座钟的时针指向罗马数字“七”时,埃里克醒了过来。 他做了好几个梦,混乱的、清晰的、悲伤的、快乐的。他梦见父亲阴沉着脸,耳后别着一根燃了一半的卷烟,愤怒地斥骂母亲,说她生出了一个怪物,还说他们母子会给这个家带来可怕的灾难。母亲则看也不看他一眼,泪流满面地恳求着男人的原谅——这个梦极有可能是他大脑杜撰出来的,因为梦里的他还是个婴儿,不太可能记住这么具体的情景。 但他第一副面具,的确是母亲赠予的。那个可怜的女人看不得他的脸,每看一次都尖叫不止。 父亲憎恶他,母亲害怕他。波斯国王是第一个重用他的人,却转头下达了要追杀他的命令。没有女人愿意接近他,包括艳屋那些看钱办事的女人。 他像一个找不到同乡人的旅客,又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他真的好孤独。他喜欢品酒,去过世界上所有出名的酒馆。他一掷千金,出手大方,有过很多热情的酒伴。他们在漆黑的夜晚里,用纯银铸成的酒杯豪饮,手指间夹着昂贵的烟卷,但那些人无一例外地——是的,无一例外地——在看见他的真面目以后,都吓得屁滚尿流。 梅格是唯一一个愿意亲近他的女人,唯一一个。 也许他马上就会死,不管是失血而亡,还是被另一个埃里克杀死,但仍然想要爱她。当爱情被赋予太多意义时,就与爱情本身无关了。梅格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证明,一个他确实在人世间活着的证明。 醒来以后,埃里克看着地下室的天花板,出神了很久。 “梅格一定走了。”他想,“见过我这么疯狂的样子后,她肯定吓坏了,不可能不走。” 所以,另一个埃里克会杀了他吗? 要是他是另一个埃里克的话,绝对会杀了他。 他死定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他的头脑还在嗡鸣,听不出这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脚步声。两只又瘦又长的脚出现在他的床边。过去一个月里,他曾在梦中尽情地亲吻这双大脚(现实中不敢),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梅格的脚。她没有走。 这一刻,他简直又惊喜又迷茫,就像是毒蛇看见濒死的农夫并不怨恨它一样迷茫。 她为什么不走? “你伤口伤得太深了,昏睡了两天。”她在他的身边坐下,动作轻柔地拆开他手腕上的绷带,“你太狠心了,”她轻声责怪他,羽毛拂过一般的责怪,“这可是我丈夫的身体。” “……你都知道了?” “埃里克都告诉我了。”她低着头,帮他换了一条洁净、干燥的绷带,“要不是你在他的身体里,我也不至于那么晚才发现真相。”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仿佛他并没有欺骗她,也没有挟持她,更没有在她的手腕上捏出黄紫色的淤痕一般。 他忍不住扣住她的手腕,却因为刀伤而像颤抖的抚摩:“你不恨我吗?” “我要是会因为这种事恨你,就不会喜欢埃里克了。”她拿起他的手,小心地放在一边,站了起来,“你和我丈夫很像,无论是性格、经历,还是处事的态度……姑且把你们当成同一个人吧。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我选择相信你说的那些话。” 她的宽容和善良令他不知所措,也令他自惭形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善良的女人,简直就是为他们这种人而生的女神——这样的女神真的存在吗? “包扎好了,有事按铃叫我。”她对他短暂地微笑了一下,提起医药箱,转身准备离开。 奇异的恐慌在他的心头漫开。他的脑中闪过一个想法: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她的背影了。另一个埃里克绝不会放过他。她穿着浅黄色的晨衣,走路时脚尖先落地,两只脚有些外开,芭蕾舞演员的通病。她的手臂很长,像在风中伸展的长茎玫瑰,他可以想象她用这两只手臂翩翩起舞的模样,要是最初相遇的是他们,他会给她写很多合适的芭蕾哑剧。 “梅格。”他低声叫了她一声。 她站住脚,没有回头:“还有事?” “我想见他一面。”他说。 没人知道他和另一个埃里克说了什么,就连后来他自己都忘了。他只知道那次谈话,消除了埋在他心里多年的愤懑、怨恨和偏执。他不再像个冷漠的愤世者一样,埋怨为什么没有人爱他、理解他、拯救他。另一个埃里克让他升起了一丝希望——“像我这样的人,也是可能被爱的。” 他问另一个埃里克,为什么不早点过来找他,这样他就能早一些释然。对方说:“你以为我不想?我还去看过你的演奏会。你得感谢这具身体没有右手,不然你在梅格身边待不了一天。” 所以,他单手——还是左手——练习了一个多月的绳索,确定能打过他了,才过来找他? 他笑了:“不愧是我。”他顿了一下,见另一个埃里克没有杀他的想法,忍不住问道,“我在你妻子的身边待了那么久,你不想杀了我吗?” “你说呢。”另一个埃里克倚靠着墙壁,用两根手指把玩着一枚镍币,“是梅格劝我不要杀你。她说,世界上可能还有很多个‘我’。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和她相爱的人是你——不要笑,只是假设。万一有一天,我不小心去了那个世界,她不希望那个世界的她对我见死不救。” “多么善良的姑娘。”他想,“可惜不是我的。” 他们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他开口说道:“她是个天使,我希望你能对她好。” 另一个埃里克淡淡看了他一眼:“还用你说?”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感到恶心,但我还是想说,希望你能幸福。”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绷带,“不管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埃里克’,还是只有我们两个,都改变不了‘埃里克是可怜虫’的事实。假如你能得到幸福,说不定能让我们看到点儿幸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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