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观音听着这话,眯起眼睛笑了笑,她做了个吃饭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摇了摇手。 [我吃不了这么多。] 她这话说的可能没错,人在长期少食的情况下,很可能胃口反而会变小,吃不了以往那么多。 她比完又吃了两口,便表示自己吃完了,让张之维检查。 张之维又不是真的爱管事,她说吃完了,他就信了。 他对林观音向来很信任。 但他对林观音的信任却害了她。 在即将抵达金陵时,林观音忽然倒下了。 她倒下的很突然,只是日常地在赶路的间隙,随着他认真练字,手却莫名其妙地放下了笔,她看了张之维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不过她是个哑巴,不管想说什么都是说不出来的。 马车因为有林观音的缘故,从来都没有鞭笞过,它自己就能随着林观音的意思去往正确的道路,可是那天随着那只忽然停下的笔,马儿也停下了脚步,它甚至回头望了一眼林观音。 然后,林观音闭上眼,忽然失去了意识,滚到了车下。 张之维一时间蒙了,手停在半空中,眼看着林观音滚到了地上,沾染了一身尘埃。 下一秒,他又立即起来,跃到林观音身前,抱起来孱弱的身躯,呼唤她,但她怎么也没有醒。 她窝在张之维怀里,似乎失去了生气,整个人软倒在怀里,四肢都被地心引力往下扯,拉都拉不起来。 张之维深吸一口气,捺了捺她的脉,却发现原因简单极了。 她只是饿了而已。 不,也不能这么说,她是饿的快死了。 怎么会这样呢? 他们每天都在进食,即便少但也保证了基本的生理需求,不可能造成这种情况。 张之维将她抱到马车上,然后去翻行李,找到了一个被咬只剩一半的饼。 张之维抓起这个饼,忽然想起来林观音每次晚上都是抱着半个饼吃。 所以……这个饼究竟被她吃了多少次? 她到底有没有吃?! 张之维偏过头看着面色苍白的林观音,手慢慢伸出来,覆到她的额头上,他的手似乎有些颤抖,但仿佛又只是幻觉。 张之维怎么可能会有害怕这种情绪呢? 他张之维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可真的是如此吗? 他入了世,心甘情愿滚进红尘,主动把林观音划到自己的范围之中,就把林观音当作了和自己修行一样重要的东西。 不,或者说,林观音也是他修行的一部分。 他怕林观音难过、怕她受伤、更怕……她死。 林观音只是一只鬼,真的会死吗? 不知道。 但他赌不起。 张静清怕他目下无尘,迟早会出事,所以让他入世,于是他遇到了林观音,他将他的阿音放在他的眼中,从此以后和林观音有关的东西,就都在他眼睛里。 他们在乡野时遇到了许许多多苦难,曾经张之维怜悯又无能为力,最多叹一句天命的东西,竟然让他开始愤怒、难过、后悔、无措…… 林观音被抓走的时候,他甚至学会了反思,在思考那些他曾经因实力过于强大而从不放在眼里的阴谋鬼计。 这世上没有鬼怪,只有诡谲的人心。 人心复杂又丑陋,强大如张之维可能不会被扳倒,可是林观音会,龙虎山天师府的门徒们会,如若张之维只是一个人强大,迟早会见证他们一个个死亡而无能为力,而若天师府真的交到他手里,也会因为他的纯粹而就此败落下去。 他首先得学会算计,学会绞劲脑汁保护一个人。 而这个人自他此生最重要的人,他的妻子,林观音开始。 “阿音呐,”张之维静静地看着昏迷过去的林观音,轻声问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林观音在醒来后回答了他。 他们把所有的钱财都用来买粮食了,可这远远不够,没有一家粮店老板愿意卖给林观音这么多粮食,他们只卖给她最多三斤粮食。 每一家都是这样。 但每一家的价钱不一样。 林观音拿了这家价钱稍低的三斤,就得拿更高的价钱去拿一样的三斤。 她直到把钱都花完了,也没有凑够十斤粮食。 十斤啊,才够一个人最多吃半个月的。 可他们是两个人,折半就是不过十天。 十天,马儿行的再快,哪够走到金陵城呢? 她只能把自己那部分匀给张之维,让这十天变成半个月。 [没关系,]她在张之维手心里写,[我吃的很少。] 她以前三天不给饭吃,也挨过来了,有什么不能活的? “阿音呐。”张之维似乎很难过。 林观音不希望他难过,她总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张之维,让他开心,让他一直是嚣张肆意、逍遥自在的修仙客。 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偏过头,消瘦的脸上挂着一双温柔而澄澈的眼睛,她点了点自己胸口,摇了摇手。 [你别难过。] 她认真地看着张之维,怕他多想,便又在他手心里写:[真的没关系。] [我,不需要过得那么好。] 她能吃苦,可以一直陪着张之维,也能一直像张之维保护她那样保护张之维。 可是入世是张之维一个人的事,就算也是他吃,总不该轮到林观音。 张之维握住她的手,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便又写:[我们快到金陵城了。] [你别难过。] 快到总不是到金陵了。 大旱过后便又是大涝。 倾盆的大雨连着下了三天,干裂的路面骤然浸润雨珠变得异常湿滑,而连着冲刷了三日,平坦的路面变成一个又一个水坑,混着带着腥味的泥土,稍稍一踩,便会陷进去,抓住车轮和马车往下面拖。 马儿惊恐地嘶鸣不愿再前行,张之维便顶着雨出来,他将整辆马车包括在金光咒之中,顿时间,砸在马车上的雨珠没了可以攻击的对象,瞬时间偃旗息鼓,可金光咒可以保护马车,却不能移动它。 林观音那时候因为身体虚弱又连着下了一场寒冷的秋雨,感染了风寒,苍白的脸变得通红,浑身滚烫,却冷得发抖,裹着厚厚的大氅,掀开车帘,轻轻拍了拍马儿的背。 [你再坚持一下,至少走过这场雨。] 马儿转过头,恐惧在她温柔地安抚中渐渐散去,它静静地看着林观音,直到她说:[至少让之维走出去。] [好不好?] 马儿发出一声哀鸣,万物有灵,它感受到林观音命不久矣。 于是它转回头,继续走。 它走啊走,走到挨着金陵城外的一座寒寺之中,才终于停下来。 寺庙没有和尚,只是一座破寺,里面却挤满了人。 巨大的观音像下,躲雨的人挤成一堆,似乎是那慈悲的观音收留了雨中迷途的人们,观音像前进贡的果实早就被他们分食了个干净,他们围成一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是因为这场饥荒背井离乡,讨条生路的可怜人。 他们模样完全不同,唯一相似的只有消瘦而又肿胀的身躯,疲惫又麻木的心因为活着这一本能而支撑着这具行尸走肉,张之维抱着林观音走进来,他们也不在乎。 张之维一进观音庙,就闻到一股人的臭味,他抬起头,撞见了那座巨大的观音像。 观音面容秀美,眉眼温柔,微微低眉,眼里含着慈悲。 张之维觉得有些熟悉,低头看见了林观音的脸,心头不由得一怔。 为什么……不一样的脸却看上去这么相似? 林观音一无所知,高烧使得她头晕脑胀,意识模糊,她浑身冷的发抖,不住地往张之维怀里缩。 他们坐下来,身边有个妇人注意到林观音的症状,害怕地说了一声:“她莫不是感染了瘟疫?” 瘟疫? 大雨之后冲刷了好几个饿死人的村庄,污染了江河,也蔓延了江河周边的疾病,江河之下被大雨激得不住荡漾的暗流,带起河床下的泥沙,让河水更加污浊,浑浊的江河波涛汹涌,一路向东,将这场无可预兆的疾病带的更远。 于是造成了瘟疫。 “瘟疫”一说出口,立马挑起了这些人麻木的神经。 这时代,得上了这玩意,自己死了不说,还会传染给别人。 他们毫不容易才走到金陵城下,眼看着就又新生,不想又因为瘟疫倒下。 他们想让张之维和林观音滚出去,滚出受到观音庇护的寺庙外。 可外面雨那么大,除了眼前这座寺庙,他们俩又能去哪呢? 张之维无所谓,可发烧的林观音该如何呢? 见张之维扶着林观音坐下来,平静地说:“她只是风寒,并非瘟疫。” 风寒? 可谁冒得起这个风险,既然已经生出了可能是瘟疫的疑心,他们就断不能让林观音影响他们继续活下去,于是他们发出声音,叫嚣着、斥骂着,让林观音滚出去。 张之维向来不在乎别人的话,他目下无尘,从不把别人的话当一回事,叫骂也好、咒骂也罢,他通通左耳朵怎么进,右耳朵就怎么出,全当放屁,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可是他有了林观音,而林观音很在乎。 他想起来,林观音还曾经怕他伤心,劝他不要听这种话。 于是,他蹲下来,将意识模糊的林观音的耳朵捂住,想让她听不见这些令她难过的话,可是哪里堵得住呢,这世上只要是存在的东西,光靠捂住耳朵,就能当它不存在吗? 这是掩耳盗铃。 张之维意识到了这件事,于是紧紧捂住林观音耳朵的手又松开了,他转过头,生平头一回生出了名为愤怒的情绪,却故作平静地让他们闭嘴。 谁会闭嘴?只要林观音出去了,他们就能闭嘴。 林观音不出去,他们就会疯狂咒骂她,把自己不幸的遭遇通通怪罪给她。 冲突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有的人甚至跑过来想要越过张之维把他们撵走,但张之维只轻轻一拍就把他们拍远了。 眼见着张之维护着她,他们又开始把张之维带进去。 他们毕竟只是普通人,还是挣扎着生存的普通人,就算犯下口业,也不至于被张之维杀掉。 而且就算张之维杀了人,他们也只会更加愤怒,愤怒只要开了个口子是停不下来的。 在见识了张之维的恐怖实力之后,他们通通往后躲,期盼观音的庇佑,可口中的咒骂依旧不停。 人心复杂,张之维不是张怀义那种算计人心的高手,遇到这种情况无能为力。 张之维只能立起一面屏障,隔绝了人声,只余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风声,无尽的大雨砸到地面,发出纷乱又吵闹的声音,可在这种情况下,偏偏人专注力会比平时更强,比平时更能注意到平时微小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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