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项工作都不是白白付出,最后全部写进个人简历,和历次期末考成绩、数学竞赛名次一起,去拿东京大学医学部的推荐入试名额——立海只有两个,她要和主席团其他成员、校内各社团部长,以及拥有突出学科特长的同学竞争。 “我那时候想不通,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厉害的人,晚上熬夜到两点,早上依然能够打起精神去上学。后来我观察了一下,发现她每天容光满面,其实是因为化妆技巧高超。我拿着粉底液让她教我,她说你小小年纪,皮肤底子好,学这个干嘛。我觉得她就是不想看我变漂亮,还和她生了很久的气。”她瞥了仁王一眼,“现在才明白,原来在你们立海站稳脚跟,的确要费一番功夫。” “说什么‘你们立海’,”仁王往她脑袋上呼了一巴掌,“这大半年你没和我做同学?” 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巴掌。他动作很轻,倒像是拍了拍她的头。早川只是笑,不回答,心想这个人一定是明白的。 立海的校园文化是胜者为王,然而学生会会长名单里多年没有女生。跻身优秀之列已属不易,获得众人的认可则更加困难。早川起先不懂,如今亲身体验过英语老师的刻薄、同辈的压力、落在身上的目光,以及每周例会时宫崎和学生会主席的双簧,才知道走这样一条路,需要付出多少努力。 一切像是生物书里的正反馈循环:姐姐越优秀,旁人越看重,她越要以加倍的优秀,来回应这份看重,最终登上于她而言仿佛理所当然的顶峰。 “我以前总觉得,姐姐就是比我有出息。我一生下来,就是妹妹,父母的关注,只能给到一半。她到四岁为止都是家里唯一的小孩,智力啊天赋啊,肯定开发得早。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会积累的。他们可能觉得,长女很优秀,那么小女儿普通一点也没关系;既然有了这种想法,凡事都会降低要求,我又的确不如姐姐要强,你把终点划到哪,我就跑到哪,一步都不愿多动的,时间长了,就变成这样。” “其实是有点后悔的。如果小时候能多用功一点,国三也不至于有那么功课要补,考到立海,老师也不会说,什么你这样的学生我见得多了,你身上有种浅尝辄止的满足。而且如果我表现好一点,我爸妈给我姐姐的压力,可能也就小一点。” 仁王看着她。烛光照亮下巴,在脖颈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喉结滚了滚,又平静下去。早川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她盯着相册左上角姐姐高三海原祭拍的照片,想起后来她在姐姐书包里看到的精神科就诊纪录。直到白纸黑字摆在眼前,她才知道姐姐每一天过得有多辛苦。 “双相情感障碍”,或者说,“躁郁症”。她第一次查询这个词的时候,网页前几行用高度概括的句式写道:“双相情感障碍会引起患者情绪、精力水平、思维和行为的急剧转变,从一个极端的狂躁高峰,到一个极端的抑郁低谷。循环周期可能持续几天、几周乃至几个月。” “患者”,早川盯着这个词看了一会儿,本能地不想用这个词语指代姐姐。她把光标往下拉,科普文章里说,双相情感障碍在不同人身上会表现出不同的症状,分别是躁狂、轻躁狂、抑郁以及混合发作。“在躁狂阶段,通常会体验到更充沛的精力、创造力以及更强烈的欣快感。如果正在经历躁狂发作,患者可能会变得非常健谈,睡眠很少,并且过度活跃。甚至会感到自己无所不能,坚信自己是注定为荣耀而生的人。” 国二那年的海原祭,她受柚木之邀来立海参观,吃完午饭,虽然心中别扭,还是习惯性发了消息去找姐姐。姐姐在礼堂后台,和同学围坐一圈吃盒饭。走在她前面的那个男生加快脚步,跑到姐姐边上,说文艺部的甜点铺出了问题,食材已经到位,但是厨师同学身体不适去医务室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替补。“以后这类事情先找部长,他会想办法。我的建议是把甜点摊做成午间限定的甜点制作比赛,邀请同学制作、同学点评,肯定会有人来的。” 姐姐说话语速极快,安抚完这个男生,又和边上的副主席说起海原祭之后的十月工作安排。早川站在旁边,一身外校校服显得格格不入,看姐姐实在太忙,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轻度躁狂是这样吗?姐姐从小就很会“说话”,长大一点他们说这是“擅长演讲”。她和自己形容过这种感觉,好像站在舞台上对着观众讲脱口秀,一些准备好的或全无准备的话从喉咙里奔涌出来,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太阳穴处的血管也跟着砰砰作响。但那不是飘飘欲仙的感觉,更遑论“感觉自己无所不能”。 “与其说是我在说话,”姐姐叹了口气,“不如说是话在让我说它。口干舌燥的,我宁可不说。” 早川不觉得姐姐一定是患者。诊断书上写着要复诊,姐姐那段时间太忙,还没来得及去就横遭意外。她在别人的博客上读到,精神科医生的诊断方式,其实也受病人言语态度的影响。二十分钟的面诊时间里,你对医生怎样说,他就给你开怎样的检查项目,其他一概没有。姐姐如此聪明,就诊前想必查过双相情感障碍的种种表现,只要她对医生说自己时而亢奋、时而低沉,就会自然而然地被判断为双相。 但她也忍不住去想,自己的猜测有多少站得住脚呢?她并不了解高中的姐姐,她们一周只见两天面,多数时间里大家都很忙。双相情感障碍的表现也很复杂,紧跟在躁狂后面的那段说,“一部分人的心境会在极端的躁狂和抑郁之间交替变化,但比起躁狂,大多数人更频繁感受到的是抑郁。躁狂也可能会表现得十分温和,以致难以识别。此外,双相患者也可能长时间处在没有症状的健康期。” 那些语气温和的科普如同隔靴搔痒,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什么样的角度,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评定此事。她也没有把这个细节告诉任何人,不管是柚木、幸村,还是仁王。仅凭一份有待复诊的诊断书就把姐姐定性为双相,好像不太合适;非要说她很健康,又好像是对疾病的恐惧和污名;轻飘飘一句“生了病也无所谓,好好治就行了”,则似乎是对患者所受的痛苦与康复之努力的大不敬。最重要的是,人死如灯灭,她再也没有向姐姐确认这些纷乱猜想的机会了。 如果那天没有发那条短信就好了。早川把相册翻过去,后面那页是一片空白。意外发生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新的照片了。 她抬起头,仁王雅治的目光也像烛火一样跳动着。 “那天在饭桌上我爸借着表扬你,明里暗里批评我。我告诉你,不用为我解围,他一直这样,谁说都没有用。其实我心里最清楚,那不是什么教育方法的问题,那是……是因为姐姐的人生永远是‘未完成’的,因为‘未完成’,所以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永远都有无限可能。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没有办法超过她,没有办法让他们满意,也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 “我的愿望是,起死回生,让姐姐复活;修改记忆,让我们忘掉这一切。如果前面那个难度太大,后面那个太不道德,那就……”她很认真地看着他,或者说,看着他眼底自己的倒影,“干脆把我变成她吧,这样可以吗?” *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重重秘密,如同一块窗玻璃被石子砸碎般分崩离析。仁王的眼尾漾开笑纹,声音轻快:“那你倒是找对人了。” 早川的心从高高的地方落回原位,轻舒了一口气。这些话在心里酝酿很久了,面对父母和柚木说不出口,面对幸村又要解释太多,此刻全部告诉了仁王——连同那种不足也不堪为外人道的无力、嫉妒与幻想,一时之间,她竟然体会到了姐姐描述的感觉:词句从喉咙里奔涌而出,与其说是她在说话,不如说是她的声道和口腔成了话语的扩音器,停下来的时候,只觉得心在胸腔里狂跳,太阳穴处的血管也跟着砰砰作响。 我就借题发挥,打个比方,你还能耐上了。她扫了仁王一眼,伸手扶住头,想听他打算怎么忽悠。 “我国中的时候打网球,经常用illusion变成其他选手。最开始是和柳生搭档,用眼睛和假发变装,因为每天都见面,所以模仿起来相当简单。起初是为了逃训方便,柳生先用学生会的借口和真田请假,然后扮成我,我就可以打扮成他溜出去。” “……也不知道好好一个人造了什么孽要帮你做这个……” “当然是因为他有把柄抓在我手里。”仁王朝她眨了眨眼睛,“偶尔也会用这个办法去骗赤也,效果很好。后来制定关东大赛的作战计划,放学回去的路上我问柳生,不如和对面学校玩个游戏吧。他想了会儿,也没答应也没否认,就说,别玩过头了就好。” 早川脑子里一下跳出看过的比赛录像。“我记得,”她打断他,“后来你不是扮成柳生,在赛场上说了这句话吗?‘仁王,给我认真点打球,游戏就到此为止。’我当时还在想,骂得好啊,这人就是欠骂。结果后面柳生把眼镜假发一摘,居然是你扮的。吓得我差点把视频关了。” “又骗了一个。”仁王满脸写着“我真厉害”,“所以你知道了吧,柳生也不是什么好人。别被柚木的粉丝滤镜蒙蔽了。” “应该是七月份,放假前最后一场校内练习赛,我和柳生对打。当时没用道具,成功幻影成了他。想想看,两个柳生出现在场上,效果还是蛮惊人的。计分的同学看傻了,最后也没算出比分。当时开作战会议,柳预计决赛青学应该会安排不二周助出任单打二,幸村说就让仁王上吧。散会之后,我从社办走出来,遇到他等在楼梯转角,和我说:‘不二周助是个劲敌……那么,不如给他安排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吧。’” “怎么形容幸村当时的表情呢。大概就是,看到他的笑容,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冒险幻影成他。” “嚯,你明明……” “嘘,”仁王点了点她下巴,“这个只有你知道。” 早川下巴的肌肉僵住了。小半边脸颊被火照着,一点点升温。 “于是决赛的时候我幻影成了手冢国光。说实话,那场其实算心理战。illusion之前用得不多,整体还不成熟。我能打出零式短球和手冢区,不过没办法打出零式发球,只能用才气焕发糊弄过去,还被对方看穿了。想起来真是丢脸。” “哦——对,你还被真田揍了。” 仁王瞥她一眼:“你刚才在笑吗?” 她端正了脸色:“没有。” “还说没有,我都听见了。反正那场是输了,不二确实是个劲敌,毕竟很难想象有人能在最后一局里开发出新招。再然后就是U-17合宿。中间几个月我很认真地磨练了illusion,那时候已经可以往上叠加同调了。日本代表队的二军选拔赛,对战高中生,一个是高二的毛利学长,还有一个学长,两米多高的个子,发球跟扣杀一样,根本接不住。我和冰帝的迹部搭档,开场的时候幻影成了手冢国光,你猜他们管我们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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