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躺在床上,等待着救赎的人变成了她。 “妇人怀胎,本就凶险,夫人如今的状况,更是在下生平所罕见,定是有邪祟作怪,大人还是早日去请阴阳师过来吧。” 为首的那位老医师跪着,满脸恳切,产屋敷无惨听见了这样的话,神色霎时便冷透了,眼中也蓄起了杀意。 他果然不该病急乱投医,叫这群人类过来,这种连真孕和假孕都分不清的庸医,活着也是全无用处…… 这么想着,产屋敷无惨刚刚打算将他们全杀了,就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了一下。 是她。 少年低眸,看着她苍白消瘦的面颊,手指微微蜷缩起来,也无暇再与这群医师置气,走到她身边,问:“饿不饿?” 他挥退了医师们,又割开自己的手腕,递到她的嘴边,她愣了愣,连进食的时候都显得疲惫极了。 是不是因为她从不食人的原因? 看着她吸食血液的模样,又想到鬼需要食人,才可以不断进化,少年便恍然大悟,自从变成鬼之后,她从来不肯吃人,后来体内更是都换成了他的血,如今,需要血肉去供养她,也是理所应当的。 若是她不愿意伤人,那他便割了自己饲养她。 她轻轻将他的手推回来,这一次,也像是终于清楚了自己如今的情况,只是不如以往那样害怕,反而有一种宁静和坦然,这让产屋敷无惨心慌极了,只感觉有什么事情正在他视线之外、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我想回家。” 她看过来,脸上没有了厌恶,也没有了喜悦,而是一种平淡,重复道:“我想回家。” 她的家在哪里? 产屋敷无惨一时哽住,指尖颤抖着,不得不承认,即使到了现在,他对于妻子的了解,也仅限于她喜爱吃什么,用什么,这些浅薄的事情,再深一些,哪怕只是要付出多一点点心思的事情,他都不知道,都没有去做。 “回平安京,好不好?” 两面宿傩像是被他们的举动激怒了,毫不留情地斩杀着他手底下的鬼,无惨的手下已经折损大半,她如今又病了,他实在是不想,也没有精力再与两面宿傩正面交锋, 产屋敷是大家族,那里有着积累下来的阵法,回到家,他可以好好蛰伏一段时间,熬到这些人都死去,老去,那时候,便是他们的时代。 她不说话,很平静地点了点脑袋,像是对于要去哪里,已经没有所谓了。 这让他又是一阵恐慌,竟有种她如今在自寻死路的感觉,少年看了她一会,又用言语试探了几次,确认过她没有自尽的心思以后,才站起来,替她去收拾那些东西。 她东西不多,从前是首饰、衣裙一类的,但现在最多的便是关于孩子的东西,肚子里的小家伙不知道是男是女,于是她便什么都要收集双份,如此用心,显然是对孩子充满了期待。 这让他又安心了一些。 只消她还以为她还怀着孕,便不会像是从前那般轻易死去,人有了求生的**,对于其他的事情,便也可以宽容许多,他是孩子的夫人,用血肉喂养母亲和自己的孩子,是再合适不过的道理,她不会拒绝的。 第二天, 许久无人居处的庭院,又有了新的动静,灰尘被清扫,石板路洒上了水,新的侍女和医师进来,葵和无惨再次回到了这里,却再也找不回从前的心境。 满室暖香,炭炉上烤着柿饼,少女恹恹地坐在床上,乌发少年坐在她身侧,轻言细语,神色缱绻,正哄着她食用自己。 她不说话,只默不作声地拒绝,产屋敷无惨攥了攥拳头,想了又想,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像从前那般,使用强制性的手段——她再生他气的模样,他承受不起了。 于是他便像是喂饭一般给她喂血,总是要等到她哭着推他,说再也吃不下了,他才肯稍稍停歇,过了一会,他又会将自己的身上弄出伤口,凑到她面前引诱她进食,但这样的手段,除了叫她掉眼泪,没有起到丝毫效用。 他实在不安,也走投无路,正打算孤注一掷,趁着她沉睡,给她喂自己的肉之食,家里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狩衣洁白,眉目清隽,正是那名满天下的大阴阳师——麻仓叶王。 他趁着日光正盛,不请自来。 “你来做什么?”产屋敷无惨犹记得上一次,这家伙阴险狡诈的阵法,心里即使愤怒,也没有轻举妄为,毕竟,现下他的妻子已经病重,不省人事,他实在不想再与他起冲突。 麻仓叶王抿着唇,是罕见的冷脸,他看了看昏迷中的少女,视线在她的小腹处停留了一会,又看向无惨,神色彻底冷下来:“她肚子里的孩子,正在蚕食母体。” 哈? 产屋敷无惨下意识冷笑了一声,首先的反应便是荒谬,她肚子里有没有孩子,他最是清楚不过了,他们最后一次恩爱,是在她离开之前,那时候她的身体里,没有丝毫受孕的迹象。 麻仓叶王说是世间最强大的阴阳师,如此竟然也连她的身体都看不清了么? 好歹也是救了他妻子好几次的人,如今竟然和他的妻子生分至此,实在是有些可怜。 他对面的麻仓叶王耳朵稍微动了动,旋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也略带怜悯地看过来,缓慢而又清晰地说道:“夫人的的确确正供养着一个婴儿,那胎儿天生带着邪异之气,和过于澎湃的咒力,又毫无怜悯之心,正贪婪地掠夺着夫人的生命力。” ……?他在说什么? 产屋敷无惨一时之间听得愣住,下意识想要发笑,但却喉咙紧涩,嘴角发僵,别说笑了,他现在几乎无法做出任何一个表情。 因为,麻仓叶王说得那样认真,笃定。 “你没有灵力,也没有咒力,看不清楚,是十分正常之事。” 麻仓叶王转头看了看她,又看过来,神色平静,又带着一点点的厌恶和轻蔑:“若是夫人在我身边,早在第一日,我便将这胎儿溺死了。丈夫愚昧,叫她受罪至此,实在可怜。”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产屋敷无惨额头青筋毕露,脸色铁青,脑中一直回荡着麻仓叶王口中的‘天生邪异’、‘澎湃的咒力’,只觉得万万把刀子从天而降,砸在他的血肉之上,叫他痛得近乎快要癫狂。 怎么可能! 她才离去多久,她才离开过久,如果她肚子里真的有孩子,那岂不是,她一离开他,在离开他的当日,便和两面宿傩做了吗?!!! 他不信,他绝不会相信!!! 麻仓叶王一定是在挑拨离间,这个下贱的东西,从前就爱用这些下作的手段挑拨他,好叫他发怒,好叫他失去理智,伤害她,刻薄地对待她,好叫他摆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孔来救她,将他衬托得宛若神明降世,他再不会上当了! “你若是不信,亲自一验便是。你是鬼,对于血肉之躯,想来也理应有些了解。”麻仓叶王看了他一眼,又说:“夫人体弱,现在我已经束手无策,能够让她醒过来的人,这世间也唯有你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产屋敷无惨一个人站在原地,少年抬头看了看屋顶,又循着香味转过头,看着炭炉上,正在滋滋作响的烤饼,闭了闭眼睛,仔细地探查她的身体。 从前,他只以为,她体内不许自己运作,也自然而然成长中的那个莫须有的胎儿,只是顺着他心意用血液凝结成的假象,但现在,他回想着这段时日,他以孩子父亲自居之时,她那样心虚的眼神,又回想着,那一夜在大江山,两面宿傩钳制着她的姿态,他还有哪里不明白? 透过鬼的眼睛,他分明看见了,看见两面宿傩即使是攥着她的手脚,也舍不得多用力的模样,透过鬼的耳朵,他分明听见了,听见她说:放过我们的孩子。 那时候,他只欣喜于自己终于救了她一次,只以为她口中的“我们”,指的是她和自己。 “哈……”少年崩溃地跪倒在地,血和泪一同往外吐落,叫他再一次体会到了濒死的感觉。 她和两面宿傩,才是一对爱侣,有了孩子,一个舍不得她死,一个舍不下孩子,在深夜争吵的爱侣,那他呢,他算什么? 这些天,他以孩子父亲自居的时候,以为她的心虚、她态度的好转,皆是因为她还爱他,她快要原谅他的时候,她是怎么看他的? 她把他当成了什么?当成了什么啊…… 看着满地的鲜血,无惨的视线模糊,竟然下意识想道:这么多血,全都浪费了。 “呜……”发现自己在这种时候,除了愤怒和怨恨,竟然还在下意识想着要拿自己的血喂养她,产屋敷无惨彻底崩溃,捂住脸大哭出声。 在此时此刻,亲手弑父的少年,在葬礼之后,首次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个会教他如何做人,给他念祖训,带他一次又一次去祈求神明的男人,如今能不能回来,教教他,要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何将自己的妻子挽回? 他崩溃了半日,床上的少女却依旧无知无觉,就好像再也不会睁开眼睛,被他吵醒。 想到这里,无惨就觉得全身发凉,他后悔了,他不该将她带回来的。 若是由两面宿傩杀死她的孩子,她只会恨他,只会恨极了他。可若是由自己做这件事,她醒来后,会怨恨的,无疑就是自己了。 少年看着她,又想到麻仓叶王的话,指尖颤抖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他要救她,哪怕醒来以后,面对的,是她的怨恨。
第35章 end 雪夜, 鸟和小动物一齐躲进了温暖的地方,空气中除了细雪慢慢降落,再没有别的动静, 显得冷寂极了。 炉子里的炭火暖洋洋地滋滋作响, 脚步声三两下传来,与外头相比, 里面显得这样温暖, 她在这样的环境里醒来,却不知为何, 总觉得好冷,抬眸一看, 正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熬了多久,少年那样艳丽的桃红色化作了一种血腥的暗红,此刻, 他的眼神阴沉且冰冷,脸上是十足的愤怒和恨意,像是一只完全被激怒的野兽。 她被吓得一抖, 下意识往被子里躲,产屋敷无惨冷笑了一声,走过来,攥住她的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现在知道怕了?” “对我说好听的谎话骗我的时候,说那个孽种是我们的孩子的时候, 将我唤作那个野种的父亲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怕?!” 他的语气尖锐极了,叫她听得手脚发凉,他知道了, 他全都知道了…… 在他满是恨意的目光下,少女彻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从前那种无时无刻不在哺育孩子,被孩子啃食的感觉消失了。 “我的孩子……”她一边瑟缩着往后躲,一边不死心地问:“你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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