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就去看张益手里的奏疏,那这封又是什么? 张益比曹鼐还要懵,毕竟曹鼐很快想到了上疏人的真实身份。 而张益还在对着陌生的名字想:于璚英,这是哪位啊?他作为阁员都没见过的名字,莫非是国子监的学生,还是去岁刚考中还没有授官的翰林? 而且这上的是什么?《戒缠足文》。 此等奏疏,见所未见。 姜离自是早看过这两份奏疏的:璚英虽有六品诰命,但并没有以六品安人的身份来上书,她只是署了名字于璚英。 “下发六部各司。”皇帝的话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两人忙齐声应是,也迫不及待离开,要好好看看这两封奏疏的内容。 * 曹鼐张益刚回到内阁,便令书笔吏将这两封奏疏抄写了许多份,分送各官署。 内阁两位不知,但朝上跟于谦私交好的同僚,自然都知道他女儿名讳,毕竟……于尚书给女儿写诗,题跋也不是《忆爱女》,而是《忆璚英》。 故而,兵部议事厅,在看到于璚英三字后,当即就有数道诧异目光直射于谦——这,令爱如此行事出格,您知道吗? 于谦只是笑了笑。 他带头拿起了两封抄录的奏疏:“陛下有旨议此事,诸位先读过再说吧。” 众人很快通读过此文,屋内一时无声。 这篇《戒缠足文》里,不但写了缠足会令女子体弱,挢揉天形,行走颠簸,更联系了此次的瓦剌之战,言道:若女子缠足,临变时岂不是只能望足嗟叹,空自忧愁,如何在离乱中奔命? 且近些年大明边境多有战事,甚至不只边境,内里各省也有常有起义兵变或是水患地震等天灾——正如姜离过来的第一天就听孙太后念叨的那样,可谓是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没有好事。 这些祸事有大有小,事后各地官府都会统计罹难的百姓人数,上报朝廷。 《戒缠足文》中便用了诸多官府报奏:若一地缠足风俗重,妇孺的罹难者的数目和比例便显然要多!可见因缠足奔逃不得的女子,在生死危急关头,便多有绝命者。 兵部内寂然无声,是因为他们看过此文后了然:这文中所引不少事例数据来源是何,不问可知,于尚书显然是纵容女儿的——那明日,哪怕为了给上峰颜面,倒也不好出言反对。 只好沉默了。 不过,决定不反对是一回事,实则不少官员心中还是不以为意,甚至对上峰颇有腹诽:于尚书也忒婆婆妈妈了,对出嫁女儿这般纵着。缠足与否不过女子微末小事,也值得拿到朝上去说? 此时于谦见兵部众人默默无言,俱另外指了差事要去做,便知他们的选择。 不反对就好。于谦心里的想的是:此事已糜然成风,陛下哪怕依从这两道奏疏下旨,只怕也多有艰难之处,那么哪怕他们不站出来支持,少一些人反对总是好的。 却不知皇帝的想法,正是所有人都要‘参与’进来! * 都察院。 也可叫大明杠精集中地。 比起兵部寂然准备置身事外的态度,都察院对此事,反应就大多了。 此时也已然通读过两份奏疏的御史们,便围坐在议事厅,开始指指点点。 尤其是对着高朝溪的那一道——于璚英到底是于尚书的女儿,他们不在兵部,不知于谦的态度,下意识代入自己,大多数人便觉得于尚书应当会好生‘管教’女儿出格的。那就给同僚一个面子。 于是,他们的火力主要集中在后宫干政的淑妃奏疏上。 “淑妃娘娘久在宫闱,女子见识短浅,故而净是危言耸听之语!” 此时开腔的御史,举起高朝溪的那份《请禁女子缠足疏》,读了其中的一段。 “……古者五刑之罪,剕亦在其中,汉文帝觉五刑酷烈,故以鞭笞代之,隋唐以后五刑多废。可如今,天下妇孺何辜,竟要无罪而陷于剕刑!” 所谓五刑,指的是‘墨(刺字)、劓(割鼻子)、剕(断足)、宫(宫刑)、大辟(死刑)’五种刑罚。[1] 御史朗读完毕,轻嗤道:“不过是缠足,天下女子缠足者众,我自家妻女也有缠足的?不也活的好好的,哪里就扯得上剕刑!” 又继续趁势发散道:“这两月来,咱们虽听闻淑妃娘娘常伴左右,以至于见朝臣而不退。但咱们为臣者忠心耿耿,想着陛下龙体不安,需要嫔妃就近伺候也罢了。如今倒是越发纵出这些个危言惑圣来了!” 旁边便有人附和:啊,你说的有理啊。 那年轻御史被众人一捧,当即道:“我这就写奏疏劝谏陛下!诸位同僚要不要与我同书?” 旁边便有被他激起‘热血’的御史回道:“上书是一回事,陈兄倚马千言文辞犀利,只管写成奏本上书——但也要有人敢于朝上当面明谏陛下才是,明儿我便当庭直奏陛下!” 陈姓御史闻言感动道:“刘兄果然好气魄!好,我今日就把奏疏写成,递与内阁!” 不但两人互相夸赞对方如高山流水伯牙遇子期一般,其余御史也在一旁热烈应和,表示二位敢于直言,果然是大明的肱骨脊梁啊,就差把他们拍到天上去了。 实则各人心中都有小九九—— 别看此时都察院内部,御史们讨论起来倒是群情激愤,但四月前陛下废除殉葬事时,翻脸无情毫不在意名声,就将上奏御史拖出去的阴影,还盘桓在很多人心头。 想到要公然反抗皇帝,御史们不由有些瞻前顾后。 见有两位激愤出头鸟,其余御史均是心中大慰:不错不错,你们先上。若是顺风局,我们都跟上,若是……再说! ** 九月十五日。 在前一晚收到某陈姓御史的激烈反对谏疏,以及今日看到刘御史当庭站出来反对的时候—— 姜离想起一个俗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果然,人善被人欺,她就是太老实本分了。 朝上,被文武百官看着的刘御史,觉得自己肩负着大明礼教的重任—— 当御史的人,声音倒是很洪亮,咬字也很清晰:“陛下是天子,当胸怀九州万方天下大事,当颂圣贤之道!若为区区妇人足下小事下圣旨明诏,不知天下臣子百姓,要如何非议!” 只见皇帝坐在龙椅上,看不出什么喜怒之意,只随着他的直言问道:“哦?天下如何非议?” 刘御史便准备把腹内一大篇谏言通过‘天下悠悠众口’的方式抬出来。 深吸了一口气,还未开口,就听御座之上的皇帝继续方才的问题。 “天下臣民万千,心自不会等同,朕先不听天下万民的。来,先跟朕说说,你的想法。” 皇帝的声音还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怒意,但落在人耳朵里,无端就让人心沉甸甸地往下坠:“接下来你说的,全是你对朕的看法,朕洗耳恭听。” 深吸了一口气的御史,准备传达‘民意’的御史,险些没当场噎死。 他的想法…… 这,这,不让他借‘民心’来说话,岂不是成了他独自骂皇帝。 他慌了。 一来,作为御史,跟所有同僚一起上奏表谏皇帝,他很熟练,借着悠悠众口给皇帝反应外头的‘民心民调’他也很熟悉,但要是他自己来骂皇帝……说到底,他并不是王恕那等无畏的人,只是图‘忠谏’之名的人。 二来,作为自己硬刚皇帝甚至骂皇帝,也得分骂什么皇帝,眼前这若是仁宗、宣宗,这位御史也是敢的!因为这两位皇帝是明君仁君,非常遵守不杀谏臣,虚心纳谏这一套(起码表面上很遵守,真破防了另说)。 但,眼前这位皇帝,明显不是这样的人啊! 明君是“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2] 但眼前的皇帝是那种明君吗?刘御史小心抬了抬眼皮,正对上皇帝的眼神—— 那眼神分明在说……不,都不用眼神说,过去的举动也说明了。 当今皇帝的性情分明是:“能面刺寡人之过者,杀无赦。” 姜离若能听到眼前这位刘御史的心声,必然会觉得:诶?还是个知己呢。 算起来,这满朝文武,再天才的也得是耗费多年时光,花掉整个青春甚至半生都在科举才能入朝为官。 这样的沉没成本。 来啊,继续当面谏一个昏君啊:当即可以体会一下什么青春没有售价,九族了无牵挂。 刘御史惶恐退了,陈御史骤然懵了。 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上的奏疏更不可能雁过无痕! 刘御史这当面直谏可以谏一半跑掉,他那已经上完的言辞激烈的奏疏可没法撤回啊! 何况皇帝还已读。 皇帝会怎么对他……陈御史心口狂跳。 姜离是个好心人,不会让人害怕太久。 她很快点了陈御史的名,正如他昨日在都察院举着高朝溪的奏疏,慷慨激昂道淑妃危言耸听,缠足不过是使足纤小,怎么就至于剕刑,那么——人若是少一半鼻子,也不过是使五官稍小,哪里算得上什么劓刑。 御史最看重名声脸面。 那就给他们新的‘脸面’。 或许便能懂得,感同身受。
第40章 《禁绝缠足诰》 奉天门,今日负责戍卫帝驾的锦衣卫略有踟蹰—— 在朝上把大臣叉下去的事儿发生过,当即拖到门外开始廷杖的例也有过,但这个劓刑,他们还真没干过。 锦衣卫犹豫起来:他们隶属帝王全然听命行事,倒不是在犹豫这件事该不该做,而是……这活手生,万一手重了把人割死了,这责任算谁的呢? 于是领头的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再次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第二次颔首就放心了——这就跟廷杖‘放手打,用心打’的意思一样吧。真出了什么事儿,责任可就不归他们了。 毕竟,要是就被割了占人身这么小一点的鼻子都熬不过去,陈御史很该找找自己的问题啊:就像他说的,世上缠足的女子很多都好好的,那世上别的没鼻子的人,怎么还活的好好的呢? 袁彬摆摆手。 一个年轻锦衣卫领命,抽出了寒光凛凛的腰刀。 看起来,是连斩首刑场喷口酒的流程都不走,直接就要割了。 *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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