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听得一声凄呼,打眼看了看站出来的人。 脸不太认识,但看衣服是朱红色,上面绣的禽兽又是锦鸡——哦,还是个二品级别的高官呢。 站出来的人,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二把手)。 都察院之首邝埜,这回倒是没求情,主要是上次求情得到个‘没事,下辈子注意’的结果当场给他干沉默了,这次索性就直接沉默了。 但都察院右都御史坐不住了,因这马上鼻子都要不见的御史,跟他是同乡。 乡谊,向来在朝堂上是很要紧的关系。 花花轿子人抬人:右都御史作为同乡中官位最高的人,平时也少不了同乡官员的追随捧高,这样他有什么建言才能一呼百应,有什么政绩才有人拼命给他写奏疏夸夸。 但凡事都是有代价的,总不能平时收人家当小弟,出事了你这个大哥就像是埋了似的,脖子一缩死活由人,那以后谁还跟你混呢? 朝堂有时候不是做官才能,而是人情世故。 于是此时右都御史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试着救一救——救不救成另说,主要是表露一个救人的态度:“陛下,陈御史冲撞圣躬其罪确凿,臣请陛下将其免官罚俸。” “但这劓刑与缠足不可相提并论,还请陛下免此五刑之罚。”言下之意缠足后还是脚,然而割半个鼻子……谁脸上长半个鼻子啊! 若真当庭受了此刑,这御史只能一头撞死了。 “求陛下开恩啊!” 右都御史声形并茂地表演完,就跪下来伏在地上不动了:嗯,反正他该求的求了,陛下再不同意他也没办法,今儿他就准备趴这儿了! 然而—— “好,爱卿说的有理。那古之五刑先等等。”忘记这位官员姓甚名谁的姜离,随口用爱卿对付过去。 右都御史都懵了,茫然抬头:啊?我什么时候在皇帝跟前这么有脸面了。不但叫我爱卿,还应了我的求情。 不由懵圈中又带着几分窃喜:原来陛下这样看重我啊…… 还没有陶醉完,就听皇帝继续道:“就先行陈御史口中的‘非剕刑’吧。” 随着皇帝的摆手,跟随服侍的宦官取出了一卷布条。 许多朝臣根本不认识这是什么,还是早得了吩咐的宦官,主动介绍道:“陈大人,这便是缠足的足纨呢。” 见几个宦官走过去,年轻的锦衣卫收回了自己腰刀,重新回到了看戏的位置,心里替陈御史叹口气:他的刀可是很快的,但换了东厂的人,可就没有那么好结束了。 东厂的宦官们,尤其是专管刑罚的宦官,大约是因为自己的遭遇,其实在折腾人体方面,远比锦衣卫要下得去手。 而且他们心无旁骛,无家无亲,常年专注于操持刑罚的专业,是真的‘手上很有点功夫。’ 两个力大强健的宦官,不由分说摁倒了还有点懵的陈御史。 剩下的两个,一个去靴子,一个已经利落地给足纨打了个结,固定了个起端,然后从怀里套除了些精巧的工具,客客气气道:“陈大人,咱家在东厂就是专门行腿足刑的,知道大人是而立之年的男子,这脚上的骨头难免硬些。” “但大人放心,咱家绝对给你缠的纤细漂亮,保管跟外头三姑六婆们缠的一点儿不差呢!” 到底是金英的手下,很有金英干活不耽误拍皇帝马屁的好习惯,还不忘道:“陛下是亘古未见的仁慈宽厚,这不,特意按照陈大人的意思,选了您觉得最不要紧的惩罚呢。” 其余三个资历浅些的宦官,听领头的赞美皇帝,也都空出一只手来,齐齐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声音也整齐的像是排练过:“陛下仁慈!奴婢们感激涕零!” 手放下后又去摇晃陈御史:“陈大人,您也得懂得感恩啊!” 满朝文武:…… * 如果说起初,这奉天门外的群臣,只是颇为震惊地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刑罚。 然而随着东厂的宦官一步步专业地做下去:当极为结实的布帛裹把骨头绷的吱吱作响时,当东厂的宦官举起银色的小锤对付总不能呈现‘纤美’之态的骨头时,当陈御史发自肺腑地惨叫回荡在御天门外…… 许多朝臣不由就闭上了眼睛,不肯再看。 那些下意识闭上眼的人,有些人不由就自问起来:他们为什么不敢看呢?要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自己都坐过牢,再不济也见过三司会审,或是见过同僚被拖出去廷杖。 原本,他们不觉得缠足比得上这些刑罚。可现在,为什么本以为‘闺阁常有的小事’,让他们这么震惊和畏惧。 是因为骤然被人送到眼前……缠足原来是这样的苦楚,这就是他们的母亲,妻女要经历的。 这些是有良心、对家人也感情深厚的朝臣心中的想法。 自然,还有更多人的恐惧,只是因为怕皇帝的暴行,会加诸在自己身上! 姜离并不知,也不在乎他们的复杂心情。 她要的原不是轻飘飘的感慨和反思,而是他们不得不听从而做。 * 在东厂宦官再次举起一个黄铜夹子的时候,陈御史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被夹子夹碎的核桃一样受不住了。 “士可杀,不可辱!皇上你杀了我吧!” 都对皇上用了你我,都顾不上用敬称了……姜离评估了一下:那大概是心态崩到一定程度了,但又没有全崩,毕竟真豁出去不活了应该是:狗皇帝,我杀了你。 姜离看着还有一半没有缠完的足纨,以及暂时停下来,等待皇帝是要杀还是要继续的宦官,挥了挥手。 宦官们:得令,继续。 不可辱? 痛苦煎熬吗?屈辱吗? 无数女子也是这样过来的,而这样的痛辱之后,难道就能不死了吗?不,就如璚英写的《戒缠足文》一样,受过缠足之苦的女子,反而更容易死掉:无论是在危险的境遇下跑不掉,还是缠足本身就会带来的如感染体弱等风险。 她们的痛苦并不能替代命苦和死亡,只是白白受罪。 还有人教她们要去习惯这种痛苦,感激这份痛苦。 所以—— 在陈御史如同被按住的褪毛猪一样,开始再次嚎道:“陛下干脆杀了我吧!” 朝臣们就见龙椅之上的皇帝,带着方才东厂宦官赞美过的仁慈宽厚笑容:“你看,你又急。” “朕也没说不杀你啊。” 朝臣们:! 这原来不是选择题吗? 比起最初没什么表情的皇帝,现在这个笑容当真非常宽容,才让朝臣们悚然。 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哪怕满朝文武联合起来,能够撼动皇帝的心意吗?不,两月前的中元节,皇帝已经跟他们证明过了,群臣反对亦无用!那时如果没有先帝显灵,现在他们就该跟着皇帝在外面战场上大逃杀呢。 何况,在这件事上满朝文武又不可能联合起来。 摆在眼前最现实的问题,就是谁当场反对,谁当场变成第二个陈御史。 朝臣们相信,东厂备足纨必不是备了一份,比如现在被架住的右都御史,看起来就是下一位…… 何况本身就乐见废除缠足的官员也不是没有。尤其是从靖难之役过来的勋贵之家,身经百战的将军都还在,亲眼见过城池破碎妇孺奔逃。故而家中尚武之风重,再者武将女眷要随军驻扎边境的可能性也很大,那别说不能缠足,都得学点武艺傍身! 但正因为天下缠足风气日重,许多人家说亲竟然还看重这个。 搞得很多武将之家想把女儿嫁到簪缨之家,竟然会因为这个缘故让人挑剔,令他们很恼火。 于是,在陈御史的哀嚎中,已经有武将勋贵之家站出来:“陛下明见,臣请陛下诏谕天下:即日起废止禁足。”顿了顿,到底是不愿将其余人得罪死:“若有再犯之家,当按罪罚银。” 姜离听完此谏,看着满朝文武的反应,在心里画了个扇形图—— 没有人再反对。 少部分人在应和。 大部分人在沉默。 那么…… 不够。 也没完。 姜离为这件事准备的后手,还没有走完。 现在这些人,只是不反对,或者说不敢明着反对。 这是不够的,何况若是犯了缠足之过,只罚点银子算什么,不痛不痒。 姜离的目光再次看过满朝文武—— 要知道这天下之大,虽然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皇帝自己不可能走进万户千家,真正去治理国家的,还得是这朝上的官员。 所以,她要逼着他们不得不‘主动’推行这件事—— “朕自然要下旨废除缠足。” 在皇帝开口的时候,东厂宦官非常机灵地塞了块用剩下的布在陈御史嘴里,让他先别嚎。 于是骤然安静下来的朝堂上,只听皇帝清晰道:“但诸位爱卿也别闲着,今日下了朝,所有在京五品及以上官员,每人写一份废止缠足的文章交给朕。” 骤然被摊派了作业的朝臣们:? 很多人下意识不太想写,尤其是在很多‘清高士大夫’心里,都先别说赞同还是反对,他们是觉得缠足是闺帏琐屑事,并不想在正经的官方奏疏上,在史书工笔上留下一个‘某某官员盯着女子缠足’事的名声。 但这会子倒也没有朝臣敢于清高到,梗着脖子说一句不写。 唉,写呗。 就当逢年过节皇帝让写的应制诗了。写了哄皇帝高兴就是了,谁还会知道吗? 姜离笑了。 当然会被人知道,会被天下人知道—— 姜离从来没有指望满朝文武能发挥主观能动性,来推动废止缠足这件事。 世上是有圣人有好人的。但……大概她自己不算什么好人的缘故,姜离一向是相信世上还是利益最靠谱。 她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性多是:别人受了大委屈,也可以劝别人可别计较要大度,但损伤到自己一点儿利益,可就要当场跳脚了。 故而姜离今日就要把这满朝官员的利益,捆绑在她的船上,绑在禁缠足事上—— 若是这条船翻了,就都别活! ** 与此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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