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朝溪和于璚英都在内宫刻书经厂,眼前站着数百人。 经过之前试印过一次《三国》,高朝溪已经基本了解了这里头的流程,该调用的人手。 眼前数百人是她在上千人里挑出来能干的:有负责雕版的,有负责排活字的,还有负责备墨的,俱保证只要文章送来,连夜就能雕出板来先印着! 高朝溪唇边漾出一个浅而甜的梨涡。 * 满朝文武笑不出来。 因皇帝慢条斯理道:“诸卿要好生写,朕已经令刻厂备好了人手。诸公文章一写完,当即付厂刊印。书名朕都想好了,就叫做《禁绝缠足诰》,两位首倡的女子文章自然放在头两位,以诏告天下其赤心一片。” “接着嘛,就是诸公亲笔写就的‘禁缠足’文——既有此文,将来诸卿家就当以身作则,若再有缠足事,便当加重倍罚。” “对了,祖宗托梦给朕。” 满朝重臣本来已经很崩溃,自己被自觉自愿成为了不缠足的表率,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让他们更崩了—— “祖宗要朕恪守祖制。朕深以为然。” “太祖皇帝写就《大诰》,为天下做律令,要求天下百姓各家都要有一本,甚至若是犯了罪,家中有《大诰》,能背诵《大诰》,就可以罪减一等。” “朕日夜追思祖宗,现便要恪守太祖祖制,《禁绝缠足诰》亦如此。” 在满朝文武苍白的脸色中,姜离含笑微微:“所以诸卿认真写,天下万民都要看着呢!” 虽说从前废止殉葬也是用了皇帝的权利,但这次,才是姜离更彻底的拿起了皇权。 一诰,牵扯上满朝文武,一诰,天下需知需行! 朝臣们彻底失去了声音。 文臣也好,文人也好,都最爱一个名。 什么忠君爱国,都是虚的。为了皇帝的名声,臣子们未必肯做什么,但为了自己比头还要紧的名声,他们绝对是要认真起来的 如果说按现在世人的想法:缠足很正常,那么他们这些写文废止缠足的人,岂不是不正常?会被人指点,你一个官老爷天天盯着女人的脚。 那将来史书上,他们难道也得是这个名声?! 不行! 必须缠足之风是错的,他们这些‘写文’的人是对的! 换句话说:为了能够得分,如果现在的参考答案写着他们是错的,那他们就把参考答案改了! “陛下!臣以为缠足事毒虐国人,甚于水火!” “臣附议,裹足至女子病弱,而天下人无不来自于妇人,若妇人体弱则万事隳矣!” “臣以为,陛下既要禁缠足,当用重法……” 与方才的事不关己不同,现下许多朝臣的言之凿凿,简直痛心疾首至‘若再不禁止缠足,大明朝明年就亡了’的程度。 姜离点头:果然俗话说得好,人教人,教不会,话说三遍淡如水。 事教人,一次就会。 缠足是不是会损伤女子,很多人可以不在乎。 但为官一世,缠足若是伤到自己的名声可是在乎的不得了。 姜离想起上朝前与高朝溪的笑语:“我这人没什么优点,但就是乐于分享。” 如今,她遍顾满朝文武,心中自言自语道:“看,只要把我的困难,分享成大家的困难,事情就好办多了。” 关于缠足的惩罚,也是当朝拟定的。 姜离心情不错,自己读了几条要紧的—— “若有违诏裹足者,家中男丁俱不得科举授官;已有官位者尽数免夺;无官无学百姓之家,重罚其父母,终生不可免劳役,粮米税较旁户倍之……”[1] 这一日,奉天殿外。 群臣齐声:陛下英明!
第41章 东厂,开门 北京的四季,春秋两季总是有些似有若无的神秘。 似乎秋老虎去了,还没秋高气爽几天,不过九月底就寒了起来。 冬天已经在跃跃欲试地冒头。 对北京城内的寻常人家来说,朝堂上的动荡纷争那简直是远在天上的事儿。帝王将相的事儿,与她们老百姓过日子有什么相干呢。 但这次,还真是有关的很。 城西金鱼胡同。 宁三娘手里拿着给女儿做了一半的冬日棉鞋,有些犯愁。 这鞋该做多大呢? 朝廷下旨禁绝缠足后,九月剩下的半月,原就负责京城内街道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带着手下沿街挨户发了《禁绝缠足诰》,为防止有人家不识字(或是以不识字为借口),负责发书的小吏都得把诰的内容读一遍。 然后由接收书本的人家签字画押:表示你收下了这本朝廷御赐《禁绝缠足诰》,而且我们也诵读过了——按下手印责任转移,以后再犯罪自家就要领罚了。 五城兵马司的兵吏们,也不怕老百姓听不懂,因这道诰书…… 低情商的说法是,此诰毫无文采全无用典。 高情商的说法是:颇有太祖写诗的遗风。 此处的太祖诗词水准,以那首《骂文士》为衡——叽叽喳喳几只鸦,满嘴喷粪叫呱呱。今日暂别寻开心,明早个个烂嘴丫。* 总之,这道诰书,就算是目不识丁的人,也能听懂。 “当真要夺官?还要禁一家男丁科举?”当日宁三娘听完后不由诧异。 她的夫君周坊,几年前好容易中了个举人,走动了不少关系,谋了个工部织染局的差事,目前是光荣的正九品‘织染大使’。 对于掉下一块砖都能砸中一个七品官的京城来说,这当然不算什么ⓨⓗ,连最大的朝会都不配上,是实打实的芝麻小官。 但对于他们一家,这绝对是从八代务农民身转为转为官身的大飞跃,是天大的喜事,很有些祖坟哗哗冒青烟的意思。 宣诰的兵吏道:“是啊,宁嫂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因到底是个官身,平时他们家跟管着这条街的五城兵马司的人也熟,等人读完诰,宁三娘还让家里唯一帮闲的婆子给上了茶。 兵吏喝过茶,还哇啦哇啦给她讲了朝上的八卦。 “……都传遍了,那可是御史言官啊,奉天门外就摁倒缠足了……”看热闹追热点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陈御史事迹够独特精彩,传播范围早就从当日上朝的官员,播散至都算不上官的寻常兵吏,然后被作为典型案例,用来给百姓们宣传科普—— 也算是一种如陈御史所愿的‘文死谏’且‘留其名’了。 此事风传到何等程度:宁三娘根本不用等这五城兵马司的人讲给她听,九月十五当天,她夫君周坊回家后,就眼睛瞪的像铜铃,激动给她讲了这个八卦。 之后宁三娘跟周坊同僚的妻子,诸如杂造局、颜料局、皮作局的几位‘大使’夫人们小聚的时候,还听到了其余八个版本…… * “太太,点上灯再做鞋吧。” 外头天有点阴,婆子来点灯。 宁三娘的下一针还是没落下去,心里依旧有些犹豫不安,她担心朝廷这只是一下子的旨意,若是将来又不管了可怎么好。 女儿虽然才六岁,却也缠了两年足了。 其实他们家开始的绝不算早的,宁三娘也不能够狠下心来,给女儿缠的厉害:因她自己娘家很寻常,只是京畿附近的农户之女,打小要做活的,家里也没耐性去寻三姑六婆来给她缠足,以免耽误了她干农活,且家里女儿多,也不指望她嫁的多好。 但是女儿的境遇跟她便不同了。 总有人来跟她说,如今大小也算个官家姑娘了,你现在不舍得她吃苦,将来寻不到好人家,岂不是要吃苦一辈子? 有的女眷还会隐晦打量她的天足,话语间隐藏含义很明确:你是命好嫁的早。 宁三娘再看丈夫几个同僚家,女儿都是学着‘官宦小姐’的样子安排了缠足。 她像是被卷在水里的金鱼,也如此往前游去。 头一回,孩子不懂为什么要这样痛,抱着她哭着喊了一夜娘。 她也哭了一夜。 她只是个最寻常的人,既想要孩子在世俗意义上过的好,又对孩子狠不下心来。 到头来女儿这两年缠的还是不如旁人家。 如今倒好了。按着这道大诰,女儿一旦放开如常奔走,将来会是与天足无差。 然而事儿到了这,宁三娘反而瞻前顾后起来。 索性先放下了鞋,就着灯重新拿起了那本《禁绝缠足诰》的书来看。 每次看到这本纸张洁白,看起来就带着御书贵气的官印本,宁三娘就会有了些底气:朝廷得破费多少啊,给百姓们都发这种御书!那必不是天子一时的兴致。 何况……她翻开来,里面这么些天大的官老爷,都痛斥缠足,更表态他们自家从此绝不给女儿家缠足。 不过比起那些朝臣们复杂的辞藻,什么‘顺承天命,保兆亿民’,她还是更愿意看写在最头里的两篇文章。 那句‘天下妇孺何辜,竟要无罪而陷于剕刑’,让她不免抱着女儿哭了一场。 当时那么小的孩子缠足受的罪,在亲娘看来真的是剜心,跟剁她自己的脚一般痛。 宁三娘又翻过一页,看于璚英所列的累累事例,俱是缠足女儿奔逃不便,在各种天灾人祸中殒命的缘故,更是心惊肉跳。 是,她跟女儿有幸活在京城,天子脚下是绝不会遭遇战乱的(朱祁镇:难说)。 但地震、暴雨这种天灾可不管是不是京城! 宁三娘的手指抚过‘高朝溪’和‘于璚英’两个名字,诰书上明白写着,禁绝缠足事正是这两位姑娘首倡。 她想起女儿疼得彻夜哭的样子,心道:若此诏真能长久下去,她情愿自己花银钱给这两位菩萨供平安海灯。 说到底她的犹豫,只是怕将来朝廷此法度松弛,女儿又落得尴尬境地。 若是真能再不缠足,所有人都以天足为寻常,真是再好的事也没有了! 宁三娘又将书往后翻去,跳过了朝臣们的篇幅,看向最后太医院的文章:上面不但有文字,还有简图画了几双不同程度畸形的足,从轻到重,平时该如何行走,又该穿什么样的鞋。 最后还有一份布告: 若百姓自家拿不准证候,便可持这本诰书,去到惠民药局看诊。 惠民药局,原是太祖洪武年间所设,从京城到各州县都要设,官方还要雇下官医,‘军民贫病,给之医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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