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太祖朱元璋给大明官员们定的俸禄本来就低,这种折色制度无疑是给官员们雪上加霜。 这也就是,为何于谦官至兵部尚书,包括后来以清廉出名的海瑞,也曾做到过南京都察院二把手——都是二品高官,但如果真的奉守清廉,日子依旧会清贫到跟官位难以匹配。 毕竟朝廷可以付给他一盒胡椒当工资,他的衣食住行付给旁人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银钱。 还好朝廷还是有几分良心的,规定折色支付不能超过五成(起码明前中期还能保证),实打实的禄米至少保证一半,不然……于尚书可能过年还得出去兼职卖香料度日。 * 金濂现在就在加班算这笔账。 新帝继位自要仁厚待下,今年禄米要发足七成。这是一笔庞大的开支,让他边算边嘟囔着年关难过。 金濂天生就一种守财如护眼珠子的心性,国库虽不是自家的,但看着流水样的花钱,算着财政紧张入不敷出,他就浑身刺挠不安,连觉也睡不着! “金侍郎!今日是您在啊。” 金濂抬头,本就不太快活的心情越发低落。 来的是穿着道袍的小宦官,也就是,太上皇的人。 不会是那位大仙修仙费钱,所以想勒索户部吧?! 金濂在小宦官跑向他的几步内,已经想好了数种应对之法,当场从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变成一只宁死不屈的铁公鸡——太上皇绝不要想从他这儿拔走一根毛! “太上皇有何吩咐?” “户部的挂名皇商册子,还请金侍郎寻出来给咱家带了去。”为商者,哪怕是皇商也要四处奔波,但当家人一般会赶在年底前上京来走动关系,以保住和争取更多来年跟朝廷的买卖。 金濂:? 小宦官继续道:“对了,户部这里也有市舶司每年送来的记档吧:海外蕃国岁来互市时,各等级的珊瑚香料都售价如何,还请金侍郎也一并找出来,上皇那边等着看呢。” 大明凡有外夷朝贡、通商都归市舶司管,而且要官方设牙行进行贸易,所以诸外邦来大明卖珊瑚、珍珠、犀角、香料之类的特产,价格都会有记录,每年也都要报给户部。 姜离是准备看看基本的市场价如何。 金濂的脑筋飞速转动起来。 富户皇商、市舶司珊瑚价格、王振酷爱收集大珊瑚……碎片拼成了完整的图:太上皇要趁着年节卖奢侈品搞钱! 金濂登时决定不做铁公鸡了,他要做糖公鸡,这次轮到他跟太上皇见面分一半了! 小宦官不由退后了一步,金侍郎的眼睛亮的太吓人了啊! 只见金侍郎风风火火取来各种文册,却不肯交给宦官,而是自己抱的死紧:“这样要紧的文书实不能交给公公,正巧冬至佳节,我为人臣,理应再向太上皇请安才是!” 小宦官懵懵的,但说也说不过金侍郎,抢也抢不过他,只好任由金侍郎跟着自己一起来到了西苑。 * 安宁宫。 姜离趴在窗户缝往外看了看,也头疼的要命:她还特意问过,今天户部并不是金濂值班,怎么回事啊! 户部侍郎位列三品,故而金濂毛茸茸的耳套两边,各缝着一根代表三品绣禽的孔雀翎。 此时他就这样花里胡哨站在外头,跟个大孔雀一样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望。 颇有种‘开门呀,我知道你在家’的既视感。 姜离‘砰’地一声把窗户缝也关严了。 这钱真不能分给金濂,她搞钱是有用的—— 刘白雨一直在跟着东厂和锦衣卫查禁缠足事,后来她走出了京城,第一站去到了不太远的济南府。 回来就开始掌心向上,伸手要钱了。 她已然明白,这世上利益比道理会说话:各地的三姑六婆也是要活命的,她们从前许多人都靠缠足为生意,靠介绍缠足的女儿家婚事挣媒钱,若是忽然断了生路,她们当然不肯。 只有像在京城一般,靠利益交换加律法双重保障,才能让她们愿意走街串巷说放足的好处,而不是缠足的好处。 刘白雨想法还很多:“只靠这些三姑六婆的自觉也不行啊,她们许多是见钱眼开要钱不要命的——不如在当地寻些精干的妇人,设个禁缠足会,拨给银钱,让她们与这些市井姑婆彼此监督。” “平素禁缠足会也可接些检举告发的营生,实有屡禁不改的再报给当地镇守太监。”毕竟各地的东厂人手,可不会像京城这么充足,能够见天儿的去搞‘东厂,开门!’。 “还都是很粗的想法。”刘白雨道:“但我想试试。” 不用她说完,姜离就明白了:钱钱钱,这些全都需要钱呐。 刘白雨也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难得从一把出鞘的利剑,变成了藏到鞘里羞答答的秋水剑:“大概,也许,可能不需要一直往里搭钱:从来女子有病多讳疾忌医,禁缠足会既然要教女子放足,多少就要学些岐黄之术。时日久了,当地女子们惯了有妇人证候时去求个医问个药,或许就能挣点钱养活自己了……” 但总而言之,开始的启动资金,还是得有人出哇。 所以姜离想到外面想要分她钱的大孔雀子,就头疼得很。 何况,就算是没有禁缠足会这些事…… “光靠王振库房的奢侈品挣钱,也是‘老鼠尾巴长疮,能挤出多少脓血’啊?金濂这么喜欢搞钱,怎么不去搞搞海运啊。” 高朝溪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陛下别管了,我去打发金侍郎。” “等等。”姜离走到案前画了张符:“送他!” 金濂没想到,他今日直接连安宁宫的殿门都没进去—— 小宦官抢不走他手里的册子,但淑妃娘娘要,他实在不能死抱着不给了。 金濂不死心:“娘娘,让臣给上皇请个安吧!” 高朝溪笑眯眯:“陛下道:金卿半点儿仙缘没有,此生实不必再见。只以此符了却多年君臣情谊吧。” 金濂接过来,就见符箓黄纸上,除了几道敷衍的鬼画符花纹外,中间赫然写着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朕的钱! 金濂:…… 见亦是一身道袍打扮,宛如姑射仙人的淑妃娘娘转身要走,金濂最后努力道:“娘娘是个明理人。”他与高朝溪在光禄寺事上交割过账目,此时脸比孔雀胆还要苦:“劝劝上皇吧。” 高朝溪就将方才接过来的册子翻了翻,随手指了一页道:“先帝六年,三佛齐来朝贡,单乳香就带了八万斤,又有珊瑚数十株。这些年沿海倭寇横行,朝廷也数有海禁之令,往来互市大为减少,金侍郎与其盯着陛下,何不去瞧瞧外头的金山银山?”[1] 金濂很流畅颔首道:“娘娘说的有理。”他也一直是支持放开海禁的官员之一。 王振在的时候,他没大敢很提这件事:主要是他觉得那时多开海禁可能钱也进不了国库,故而有所保留。 现下,他已经做起了规划:正好朝廷要重建九边,花钱的地方海了去了。 他最近之所以常拿着账本追着新帝跑,就是打打前站,希望给陛下留下‘你很缺钱,国库很缺钱’的浓厚阴影,好让陛下同意开海禁收商税——那确实才是填补国库的一注大钱! 但……金濂默默道:想搞海运的大钱,跟想分太上皇的钱也不冲突啊!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而且,都被自己看见了呀。 看穿了金濂的心思后,高朝溪也不想理他了,转身就走,还不忘吩咐小宦官:“把安宁宫的大门关上。” ** 虽然在安宁宫吃了闭门羹,但金濂还是很好奇,太上皇想怎么卖他的大珊瑚:需知这些贵价奢靡之物,价格是很缥缈的。 向来急着出手典当最为吃亏,最好是遇上什么斗富的竞买场,才能卖个好价钱。 太上皇难道要组织这些富商竞价? 金濂一直留意着此事。 直到他从某皇商处暗戳戳打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才惊觉,他把太上皇想的太善良了! 太上皇竟然是空手套白狼似的搞钱—— 皇商们入京,不给从前走动的官员关系送礼是绝对不安心的。而再硬的关系,硬的过宫里吗? 有小宦官主动寻上了某皇商,表示:你从前干的也很好,但今年有别人走宫里爷爷的门路,想把你挤掉。 皇商:!他的路子七拐八拐肯定不如宫里硬! 如今这小宦官主动上门,自然是宫里的路子肯给他机会。横竖都是备了钱送礼,能直接送到宫里,岂不是比送给某某官员的小舅子大伯子的,求他再去沾亲戚的光强? 小宦官‘勉为其难’透露,宫里爷爷们喜欢大珊瑚。 皇商倒是一点不奇怪:小说里都写了呀,太上皇的王先生就是最爱珊瑚的。 可是……珊瑚这种珍宝,真正好的可遇不可求。可不是上佳的,宫里掌权的大宦官们能看上? 惜乎他们皇商只是富没有贵,在京城中上哪儿去求极品珊瑚? 好在宫里出来的小宦官们都是收了钱就办事的菩萨性子,很快指点道:“这京城中多的是子孙不肖的公侯之家:许多祖宗光耀门庭,留下来些珍宝古玩传家,可惜子孙浪荡只想着卖出去换钱。” 对富商表示你要是想要,他可以居中牵线。 皇商大喜。 小宦官把珊瑚拉来后,皇商们就更是感恩戴德了:这种品相的大珊瑚,只怕跟当年权倾天下的王振公公收藏的也差不多了吧。 再一问价格,居然只比港口市舶司牙市上贵五成!天啊,要知道物离乡贵,他们从海边买了外夷的珊瑚卖给两京豪门,翻好几番也是有的。 只贵五成简直是在做慈善啊!果然是富贵人家子弟急着典当才会有的好价格。 富商痛快开心付钱。 再把大珊瑚装进自家早就准备好的精美大礼盒中,求小宦官送与‘宫里掌权的爷爷’。 小宦官就这样,把一个时辰前才从西苑运出来的珊瑚,再给拉回去——同时还带回来了买珊瑚的钱,再饶上一个镶金嵌银的大盒子。 而皇商也如愿以偿延续了今年的皇家买卖。 居中吃亏的,当然就是‘路子不如宫里硬’的那些官员。 姜离对着她完璧归赵的大珊瑚们数钱:若搞竞买会,当然一次能卖的价格高一些。但真卖出去就无了啊,还是可持续性割韭菜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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