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怎么哭了?” 端着冰糖雪梨汤进来的银枝看到婵媛站在书桌前流泪,不禁着急地拥过来,婵媛却感到深深的无力,腿软似的跌坐在椅子上。 人停下来,就会思考。 人一思考,就会煎熬。 她看到了无数堵挡在前头的高墙,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上面的人骗得下面的人团团转,下面的人以为只要好好读书中举入仕,就有光明的未来。 萱嫔在太后眼中尚且是蝼蚁,又更何况那宫外的芸芸众生。 “我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银枝不知道自家小姐又在说什么胡话,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哄她道:“那就拣容易的先做,麻绳也挑细处断,咱们就先把能做的做了呗。” 婵媛像个小女孩一样一边摇头一边撒娇,“太难了。哪儿都不容易,是铜墙铁壁,根本无处下手。” 银枝则笑话似的扶着婵媛坐好,“铜墙铁壁太坚固,那就多喊些人呗,墙倒是众人推的嘛。” 婵媛一愣,看着银枝“噗嗤”一笑,没想到她这么通透,像是为她指明了方向。 她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忽然觉得高兴。 对啊,让这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 乌雅婵媛思忖了一夜,暗暗决定,她要把萱嫔拉入伙。 论决断、论筹谋、论筹码,论胆识,宫中无人可与她相较。 延禧宫。 乌雅婵媛少来这儿,发现萱嫔比起旁人可算得上是朴素了。 按道理来说,萱嫔身在嫔位,又有皇子的份例,宠爱也一直不少,不该过得如此清贫才是。 不过一想到她那全然指望不上还需要她贴补的家世,婵媛也明白了许多。 “毓妃娘娘可真是稀客。” 萱嫔起身行礼,邀她坐下,备了两盏普洱。里间的穆常在也带着弘昫出来对着她行礼问安。 “我不会打扰你们吧?” 萱嫔听到这话,立刻给宝鹬使了个眼色,宫女们齐齐退下,穆常在则是带着弘昫离开了。 “娘娘能来延禧宫,是嫔妾的福分,只可惜嫔妾这儿没有好酒招待,委屈娘娘了。” 萱嫔轻笑一声,手抚了抚鬓边那支玉钗,像是有些在意的样子。 婵媛一瞬便注意到了,那白玉浑圆,成色极好,流苏也做得精致,是难得的珍品。大抵是皇上亲赏她的,所以舍不得摘下。 “要喝酒,春禧殿便有。我既然来了你这儿,当然是宾随主便,喝茶了。” 安陵容有些愣怔,回回听毓妃这么“我”啊“我”的,都有些不习惯,但要她改口自称“本宫”,恐怕她更加不习惯。 安陵容默默的不说话,只是向她投去一个好奇的眼神。 “做后宫女人的主子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做天下的主子。” 安陵容有些懵,她隐隐能够感觉到自从太后病逝,毓妃便有些随性不拘,只是今日她这口气大得如同当日她去承乾宫说服她反杀太后。 这意思,是要杀皇上啊。 心思竟与她意外地不谋而合。 婵媛注意到萱嫔一瞬间眼神呆滞住,却又很快露出欣然的笑容。 这时,反而是婵媛因为她的反应隐隐愕然,听到这么大逆不道的言辞,她居然并无什么激烈的反应。 “娘娘的心胸,当真叫人佩服。” 安陵容一时间找不到词来形容她的心潮澎湃,也找不到词来说明她的激动心情,唯有钦佩而已。乌雅婵媛明明还不足二十岁,胆识见地却如此骇人。 默然之间,四目相对,虽没有说话,两个人都能感觉到这种惊喜的气场。 “嫔妾常常想,为什么男子的幸福都是那般相似,而女子的苦难则各不相同。后来想明白了,因为女子人生的终点便是夫爱子孝、和睦美满。” 婵媛微微一笑,只恨手边没有一杯酒,如此知交,当痛饮三杯才是。 不过看到手边的普洱,她又不得不惋惜地放弃这一时冲上心头的想法,拿起茶杯淡定地喝了一口。 “是啊,女子无权无势无富贵,就算是斗得无穷无尽,不过是成了这高门院墙内的胜者。这终点,却是很多男子的起点。他们生来便能处置家产、处置人丁、可以谋求家族生计、寻求破局复兴。只因一句男主外,女主内,女子就被困死在这墙内了。” 说罢,婵媛看向一旁,不敢和萱嫔对视。既怕她听不懂这话,又怕她觉得这话出格。 安陵容像是一下子被她点透了,眼神中满是感激。 从前,她恨皇上入骨,痛恨皇上把她当个玩意儿。她却想不明白这恨究竟源自哪里,她只知道自己不服,自己不愿,自己不甘。 如今,她知道了。 是因为女子能登上的最高位,也依旧是个摆设、是个装饰、是个傀儡。 安陵容忽然愤愤然说道:“是啊,为什么女子不能离开这高墙?为什么女子不能凭自己的才能做一番事业?为什么女子的价值要用丈夫和儿子的功绩来计量?” 婵媛惊喜一笑。萱嫔居然不屑那捆绑女子的枷锁,从未将规矩纲常视作不可触犯的天条。 她像是一件蓬蓬的棉衣,里头塞满了棉花,只轻轻撕开了一个小口子,里头便不断地涌出棉絮来,白色的棉花着急着从缝里钻出脑袋。 当真是差杯酒了!若此时能和她豪饮一杯,便是人生至乐之事了! 正在懊恼之时,婵媛被萱嫔一下子抓住双手,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这冰冷的宫殿里,人和人之间别看离得近,实际都像是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但此刻,婵媛知道,她们心在咫尺。 “我与你所谋,不在今朝,而在来日。不问今生富贵,只问将来之局。” 安陵容听着婵媛的话,脑子“嗡嗡”的。她读书不多,说不出这么厉害的话,但她知道,毓妃是个站得高、看得远的人,婵媛所能谋的潮起潮落,不是她所能沾染的。 论后宫里这些玩弄人心的小伎俩,她是经验丰富;论起纵横朝局的大视野,还得是婵媛这种见惯大族互相牵扯制衡、晓得古来贤君治国方略,胸中有丘壑的女子才有。 “谢娘娘抬举。” 乌雅婵媛听到她又说这样客气的话,迟疑了一下叹道:“希望来日,我们也有机会能够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安陵容一愣,看着乌雅婵媛坦坦荡荡地起身离开,只觉得像是侠女隐匿于山林,无影无踪。 她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侠气,洒脱豪放,气象万千,和她那娇柔的面貌并不相符。 * 和萱嫔相谈后,婵媛日日心情都不错。 这一日,她午膳时喝得美美的,倒在榻上正好休憩一个午觉。 迷迷糊糊之间她却见眼前站得乌泱泱的。 定睛一看,竟是萱嫔带着弘昫,还有穆常在来请安。身边还跟着保姆、姑姑、宫女。 “弘昫,快叫毓娘娘。” 婵媛心中大惊,心想:萱嫔不是会错意了吧?她怎么把孩子都带过来了? 要她养孩子?绝不可能! “弘昫是个乖孩子,如今他年纪还小未到开蒙上学之时,嫔妾和穆常在才学平庸,实无教授之质。” 乌雅婵媛听到这儿才缓缓松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萱嫔,心里却暗暗高兴。 这是不是意味着,萱嫔是真拿她当自己人? 她高兴地抚了抚弘昫的额头,忽然有一种自己在这深宫里有家了的错觉。
第306章 番外乌雅婵媛篇 沽酒寻梦(四) 午后,天气凉爽。 婵媛撂了一本书给弘昫,自个儿则是躺在一旁的竹椅上小憩。 “额娘,书房的师父教的都是《左传》、《孟子》,贞观时太宗的德政。” 弘昫捧着《墨子》一脸好奇地看着婵媛,小小的眼睛里是大大的疑惑。 婵媛对着他俏皮一笑,起身从龛笼里拿出一卷卷弘昫连看都没看过的书。 诸如什么《搜神传》、《聊斋》、《封神演义》、《今古奇观》之类的,弘昫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眨巴着眼睛拿过额娘给他的书,弘昫一开始看,就入了迷,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师父交代的功课竟全都忘到脑后了。 弘昫回过神来,只见额娘正模仿着他的字迹在临写字帖,似乎已经把他的功课给写了。 婵媛注意到他从书中的世界里抽离出来了,对着他莞尔一笑。 “师父是不是对你说过,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你知道为什么师父只教你读那些吗?” 弘昫攥着让他爱不释手的《搜神传》小心翼翼地答道:“因为旁的书都是些稀奇古怪的鬼神志怪故事吗?” 婵媛摇了摇头,坐到弘昫身边,“你的身份是皇子,读的是治世之学。可是,这世上大多数人读治世之学是毫无用处的。” 弘昫突然灵光一闪,笑道:“士农工商。” 婵媛惊讶于弘昫一点就透,抚了抚他的额头,继续说道:“对呀,治世之才也需要治世之机,治世之职。” 弘昫点点头,抢先回答道:“比如变法的管仲商鞅,比如合纵连横的苏秦张仪。他们想要发挥才能需要先获得权力的支持。” 外头的风忽然透过缝隙吹进屋内,案桌上的烛火摇曳,火光渐弱,好像立刻就要被熄灭了。 银枝捧着灯罩过来,将琉璃罩子放在烛台上,火光又一簇变亮。 婵媛看着那火光不禁叹道:“弘昫啊,古来读书人只见得到那摘星楼上的魁首,却不见这被文字抛弃的众生。” 弘昫看向手中的《搜神传》忽然明白了额娘的意思,目不识丁的人,连参与进故事的权利都没有,他们是石头、是瓦砾、是沙土、是牲畜。 婵媛见弘昫沉默了,他良久不言,仿佛有些苦恼。 “好了,快去睡吧。额娘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不止有一种学问,不止有一种治世之策,不止治世一条路。师父们叫你读太宗,不过是因为你皇阿玛推崇太宗的垂衣拱手而治罢了。这不是唯一正确,只是能讨好皇上而已。” 弘昫一愣,豁然开朗,仿佛原本眼前只有一本书,突然环绕四周,全是经纶典籍,他们不仅是儒家之说,还涵盖古今,通达各业。 看着银枝哄着弘昫去睡了,婵媛才悄悄从柜子的最里层,拿出一壶酒来,一个人坐在桌前。 好累。 并不是为弘昫做功课累,也不是给他讲道理累,而是觉得任重而道远。 而且,这道儿未免也太远了。 远到仿佛在九重天上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她和弘昫却还站在山脚下。 更可怕的是,终其一生,可能他们和那个点的距离,也只缩短了一点点,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一杯酒饮尽,婵媛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她刚刚忽然想到一个故事“愚公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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