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没有用的。 婵媛忽然悲怆地想,就是因为大家都掉入了愚公的怪圈,所以才把天下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子孙但行愚公之志,便成了祖先意志的傀儡,轻易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遥不可及的理想。 若子孙不行愚公之志,那么这大山就会亘古永存,无人能够将其挪开,再伟大的抱负也将落入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结局。 那为什么子孙要替祖先之志而前赴后继地献上一生呢? 儿子为什么要听老子的?孙子为什么要听儿子的?后辈为什么要听前辈的? 除了搬开这座山他们就不能去做别的事吗?万一有人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神器,轰然一声便把这山炸了,也未可知啊。 搬开大山的理想,究竟是愚公的理想,还是愚公为了让子子孙孙效命于自己而画的一张饼呢? 婵媛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想越乱,她又喝了一杯,倒在桌上。 她的双目炯炯有光,望着内室里逐渐熄灭的灯火,忽然想到:啊,大抵该是这样的。 不管这一生眼前苟且的是什么,决不能忘记搬山的理想。这样,子子孙孙或快或慢,或献上辛劳,或奉上智慧,都各有选择,各有章法。 终究,他们还是要把大山给搬开的。因为那是压迫他们的东西,一日不消失,就会一日日地阻碍他们。 想通了的婵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额依靠在窗边,看向那漫天的星辰。 仿佛这广阔无垠的世界里啊,只有她渺小一人,那无边无际、足以吞噬所有恐惧的黑暗,会永生永世将她包围,不得挣脱。 * 延禧宫。 皇上的丧仪刚结束,婵媛穿着一身素服跟着陵容一路到了她这儿。 “上次你来没有好酒招待,这一坛,是早早就备下的。” 看到陵容从床下拖出一个坛子,婵媛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这是什么奇怪的行径? “女儿红呀。姑苏老家都是这么做的,将老酒密封再贴上封条放在床底,待到出嫁的时候再启出来同乐。” 婵媛乐了,指着陵容笑道:“谁要出嫁啊?你吗?” 明明两个人都穿着玄色的里衣,素麻的丧服,头上还带着白色的绢花,但此刻的心情却像是即将离家远行的鸟儿,好奇之中又带着些许兴奋。 陵容没有拿小杯子,反而让宝鹬拿了两个海碗来,似乎真是要和她一醉方休了。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大家都压抑得太苦了。 陵容不再是从前谨小慎微的模样,她亲自为婵媛倒酒,笑容灿烂,眼角含泪。 “今日请你,便是辞行。” 婵媛刚端起碗,忽然心被击穿,空落落的难受,咬着嘴唇问道:“你要去哪里?弘昫要筹备登基了。” 陵容低头一笑,看着那还在碗中荡漾的酒水,缓缓叹道:“人人皆说我手腕毒辣、心机深沉,为登高位,不择手段。其实我只是怕而已。” 婵媛望着她,不禁蹙眉,手抓着衣袖的一角,忍耐着心里不断涌上来的痛楚。 “怕,什么?” 陵容自嘲一笑,对她咧开嘴唇露出牙齿,“怕死。刚入宫时,华妃那样凶悍,皇后城府又深。我这样的人,在紫禁城里死多少都不值一提。我没得选,可没人懂,只觉得我是为自己贪慕权贵找的借口。” 婵媛心里钝钝的,认识陵容这么久,这样掏心窝子的话,她从未对她说过。 连她都以为,陵容是为了弘昫登上皇位,自己成为太后才一路披荆斩棘到今天。 不止是她,襄妃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她们才全心全意助她杀了皇上,陪她走到巅峰。 “在这宫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让旁人都杀不了我,不想杀我,或者没法儿拿我当刀子再把我害死。如今我的心愿已成,你看我活到现在了。” 婵媛忽然抽出手,一把伸过去握住她的手。 “活下去,吗?” 婵媛愣愣的,忽然发现自己认识的宣妃变得模糊起来,大雾散开后,看见的女子毫无装饰,笑得温和又拘谨。 权势富贵是她的铠甲,子嗣宠爱是她的武器,当敌人杀尽,她就要脱下这繁冗的东西,为自己而活了。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到今后的女子,不会十几岁就嫁人。她们有机会选择读不读书,也有机会选择嫁不嫁人,甚至还有机会选择生不生子。再也没有人逼着她们了。我也不会为了家人的一线生机而落到这儿来,和一群同样命运悲惨的女人拼个你死我活。” 眼前的陵容是婵媛从未见过的陵容,她朴素清淡得让人恍惚,像是变了一个人。 身上决断的豪气,筹谋的谨慎,倔强的坚韧全都不见了。 “你若不当太后,弘昫会伤心的,他是个好孩子,他会孝顺你的。” 陵容微笑着摇了摇头,拿起碗轻轻朝着婵媛的碗轻轻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响动。 “把我关在这宫里孝顺吗?我想带着弘映和丹枫离开,隐姓埋名,过简单的日子。我可以开个香料铺子,夏冬春说要给我当掌柜呢。闲来做做刺绣,我也能贴补家用。我们的手艺,养活彼此,足矣。” 那我呢? 婵媛一句话闷在心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好像没有那个立场说一句“那我呢”。 治世之才需要治世之权。她的野心和抱负,这才刚刚开始。 陵容顶着殒命之险,跨过刀山火海,把这个天下和她的儿子都交给她了。 婵媛无奈地一笑,和她共饮此杯。 一瞬间,她又想起了那个“愚公移山”的故事。她仿佛从陵容的手里接过了一筐石头,牵着她的儿子要去移山了。 “陵容,我会想你的。” 婵媛端起碗喝酒,一滴泪掉进碗里。 “我也会念着你。我在外面安乐度过的每一天,都是你和弘昫在保护我啊。” 婵媛见她一碗酒喝了半天还没怎么动,又气又笑,将碗重重掷在桌上,“你不行啊陵容。” 陵容乐呵呵地给她倒酒,眼神里是漫溢而出的真诚和坦荡。 天色渐晚,她们说着这许多年来对皇上的怨恨和嫌弃,滔滔不绝、意犹未尽。像是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怎么说都说不够。 “你居然说他是个老头,你不怕先帝夜里到你梦里来吓你。” 婵媛笑话着陵容口无遮拦,竟是一点不管不顾了。 “我才不怕呢。我还能再杀三百回合。” 婵媛捧腹大笑,差点儿一口气喘不上来,撑着脑袋看着陵容,不禁惋惜:若她最初遇上的陵容就是这炽热而温暖的样子,该多好啊。 * 春禧殿。 婵媛正在看前朝递上来的折子,看完就搁在了一旁。 “银枝,看过了,送去给皇上吧。” 话音刚落,弘昫就从外头进来了,恭恭敬敬对着婵媛行了一礼,“皇额娘,您为何什么都不和儿臣说?折子也是,看完就罢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给儿臣讲道理了。” 婵媛淡淡一笑,对着弘昫招了招手。 “你放手去做。你是皇额娘的孩子,又不是皇额娘的傀儡。决定只有你自己做了,你才会对它负责,你对它负责才会在意它的结果。若结果不好,你才会愧疚自责,之后才能改。” 弘昫一愣,他才刚刚登基,连张廷玉大人也提醒他要在意后宫前朝老臣之言,不要一意孤行。可皇额娘居然放心将所有事交给他。 “如果害怕走错路,只会止步不前。你年纪还小,难免行差踏错,众臣都会包容你的。趁这个时候把学过的东西,付诸实践,才知道能不能起效。若现在就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你永远都不会当皇帝的,只会当傀儡。” 弘昫惊叹于皇额娘对他的信任,高兴地对皇额娘点了点头。 “儿臣知道了,有皇额娘帮儿臣盯着,儿臣很放心。” 婵媛见他又风风火火、昂首阔步地离开了,不由看向那坛陵容留给她的酒。 这是陵容教会她的事。 克制权欲。克制掌控一切的欲望。 相信别人的能力,相信大家的力量。局势便是汇集众人之能,众人之力而成的。 哪怕弘昫只是个孩子,他也有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智慧,在质疑他之前,先理解他,比什么都重要。 “银枝,把酒开了吧。” 银枝有些笑话婵媛的意思,悠悠然道:“这可是最后一坛喽,喝完就没有喽?” 婵媛深吸一口气,仰天看着头顶的灯盏,犹豫了好久才答道:“还是不开吧。快拿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银枝喜气洋洋地将酒搬走,打开窗户让月光渗漏进来。 竹影摇曳,一如从前。 只是好久好久不喝酒了。 因为她的梦,不必用酒来麻醉,而可以靠双手去实现了。 幸而她本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本就是人杰而非草芥。否则等她拖着血淋淋的身躯爬到这里,只怕早已没了大刀阔斧的雄心壮志。 这世间仍旧不公,所以她只有像陵容那样倾尽全力,才能略略还世间一点公道。 世间尊卑有道,那是什么道? 她要去填平的沟壑,才是道。
第307章 番外年世兰篇 氓(一) “大小姐回来啦!” 小厮快步往府里跑,步履匆匆,呼喊通报。 “大小姐回来啦!” 门口的管家笑盈盈地站在马车前,躬着身子迎接。 “小姐,咱们到家啦。” 小丫鬟掀开帘帐,只见里头窜出一张面若银盆的雪白脸庞,眼神灵动,笑容灿烂。 毛绒绒的兜帽风毛将她裹得圆敦敦的,探出身子才露出一袭红艳艳的斗篷,将她衬得更加像冬日里唯一绽放的艳丽花朵。 “今儿有小姐最爱吃醉糟鸡,热腾腾的刚上桌呢。” 厨司的丫鬟听闻大小姐回来了,特地迎到门口来通报。年世兰一听,直接翻身从马车上跳下来,吓得周遭奴才惊呼一声。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这凳子放着就是给您踩的呀。” 管家絮絮叨叨地跟在年世兰身边,只见她斗篷一掀,大步跨上台阶,一路小跑往饭厅而去。 “世兰,快尝尝这乳鸽汤,鲜得为父牙都要掉啦。” 年世兰笑着一抽胸前系带,斗篷随即滑落,她大手一挥将斗篷行云流水般递给一旁双手承接的颂芝。 “今儿的菜色怎么这样眼熟?” 自从父亲湖广任上退下来,年世兰可再没吃到如此精细的餐食了,吉利虾、荔枝肉、七星鱼丸可都是费时费神的菜。 年世兰刚坐下,就瞧见父亲和母亲悄悄地使眼色,忽而佯装气恼地说道:“哈,看来是哥哥从广府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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