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然开朗之下,她心中终将一切都瞧得分明:“是啊,我这些日子来,总是习惯性地同各色男人寻开心,临了头却又莫名不耐烦,正是心底暗暗怠惰于男女之情,实在有几分提不起劲头的缘故了。” 想通了这一点,曾九顿觉身心舒展,终于想道:“我与根生此地的人们终究不同,飘然而来也必当飘然而去,除却凤凰楼的武功,凡事从心所欲便可,却不必执着着魔。当年我手无缚鸡之力,练刀亦不过用了四十余年。上一世之所以如此拖沓,不过是刀法大成,意气风发,于情爱玩乐上正自得趣,巴不得多流连享受些时日罢了。眼下我既看淡了,继续蹉跎又有何乐趣可言?不如全力钻研武功,将白虎、朱雀二象尽快练成,好去瞧瞧那所谓破碎虚空后的世界。” 曾九主意一定,当晚便如常吃饭睡下,闭目思索暗器功夫该如何再图精进。 应无物与她合衣并卧,呼吸已均匀而绵长。她想了半晌,倏而灵光一闪,开悟而喜:“我怎么如此胡涂!我总归也不会死,既然有了几分不弱的暗器手段,尽管与人交手去就是了,在此枯想些什么!我自己去寻自己的破绽,又哪比得上生死之间的对手看得狠而准?怎么武功越高,反倒愈发不愿意死了,明明练武一道上,这才是最事半功倍,叫人进步神速的办法!何况以我目下本领,放眼江湖,又有几个人配取我性命?” 曾九正失笑,忽听应无物的呼吸不知何时已乱了。 她不以为意,正翻身欲睡,腰上却微微一热—— 一只手掌已隔着衣衫抚了过来。 曾九不言不语,手却在下一刻稳稳握住了他的右腕。 应无物的手没有再动。沉默的呼吸声中,他温热的手掌先是变得火热,又逐渐冰冷了下来。 二人的手掌在漆黑之中对峙片刻,曾九道:“谢谢你这段日子来帮我的忙。” 她顿了顿,娓娓开口:“我这个人素来还算有信用。你陪我这些时日,我也该将许诺过的好处给你。你不是问那个人是谁么?我可以告诉你,他叫燕十三。” “我之所以说你练不成他的剑,是因为你出剑之时,剑上死意便散了。当时当刻,你持剑向人,不过或为求胜,或为求生罢了。但燕十三不同。他在世之时,曾自创夺命一剑,剑一出鞘,既是向死——敌人若不死在剑下,那么这一剑便会取他自己的性命!” 应无物的手已经冰冷如雪。 曾九问道:“应无物,你心中有什么?你可能摒弃一切,以至于剑出如人死,人死而无憾?” 应无物沉默良久,冷冷道:“你怎知道我不能?” 曾九却不再回答,而是抽手坐起,紫光刀嗤地一闪,将腕上锁链斩作两截。而她寒刀出鞘之时,应无物的手亦霎时握在了腰间从不解下的长剑上。 曾九瞧见了,但并不在意。 她活动了下手腕,半个多月来,头一回揭下了眼上所覆的锦带。 暗淡星光中,她凝视了应无物苍白清秀的脸孔一眼,向他嫣然笑了笑:“好了,你走吧。” “我用不着你了。” 恰如之前所说,年轻人想要在江湖上出人头地,最快的法子莫不如挑战当今名宿。 曾九依此法行事,三个月后便在江南一带声名鹊起,成了无人不知的暗器高手。 只是说到她身上的名气,那倒很有一些水分。因为这名气之中,五成是为了她的武功造诣,另有五成却是因为她的相貌。 曾九自离开隐居之地,一连挑战徽地八位一流暗器名家,手下四死四伤,未尝一败。及至她向整个江南都数得上号的“漫天星”耿先生下了拜帖,声势已惊动了外地名宿,二人约战那一日,耿府足接待了四五位武林前辈来做公证,上门围观的闲杂人等更不必提。 而那日午时,曾九甫一露面,只横波顾盼间,便已使不知多少她不认得的人神魂颠倒。她与耿先生如何见礼,如何分说比武规矩,又如何使袖中银锥将耿先生击败,当日围观的许多江湖人都可能不大记得了。 他们只是将这韶龄少女打败耿大先生的惊人消息争先恐后的传了出去,并用平生所知最动人的话语来极言她的姿容是如何倾国倾城。 到了后来,传闻已夸张到耸人听闻。 待消息传遍东南,飞往北地之时,曾九人在太湖茶楼吃点心,听到楼下说书先生讲得都是自己。更得知了她已有个雅号“摘星仙子”,赫然成了江南第一美人。 曾九听了半晌,发觉颇有人津津有味地议论她与天下第一美女秋灵素究竟谁更美些,说得仿佛真见过她一般;然而议论她又连胜七位高手,究竟算不算江南第一暗器名家的却寥寥无几,可见漂亮女人在江湖上成了名,大伙儿永远更关心她的八卦,而不是她手底下的真本领。 不过这倒也十分正常。毕竟她挑翻的那九个高手,放眼整个天下还远远不够分量,不足以使人们对她的武功浮想联翩。 这也是她人在太湖的原因。 自曾九在江湖上显露名气以来,五个月间,“摘星仙子”的美名传颂不休,但却远抵不上一样横空出世的暗器的威名。这暗器在中秋太湖周家夜宴之时,射杀了数位武林名宿,短短几天几夜间遍传天下,威震江湖,名叫暴雨梨花针。 曾九在生死帖下的对决中明悟了许多,自认与当初闭门造车时已不可同日而语,纵使与那位“八臂神猿”侯南辉当面,也未必不能将他败于手底。但眼下为时已晚,侯南辉已丧命于暴雨梨花针下。 所以她刺来太湖,就是要会一会这屈居孔雀翎之下的绝世暗器—— 还有它的制造者周三公子,周世明。 如今已是十一月。 太湖上雾涌如潮,周家庄绵延湖畔,犹如屹立迷梦之中。 只可惜,这梦是凄迷悲楚的——好好一片清雅辉丽的庄园,此时魂幡遍挂,灯笼蒙白,而仆从垂头耷脑,腰系麻布,却是在为家主服丧——周家大公子,“江南四义”之一的周世汝,几天前死在了雁荡山巨匪夏雪魂手中。 尸身送到周家庄时已经残破不全,尽是深可见骨的凌厉刀伤,死状凄惨无比。当时坐镇庄中的二公子周世礼悲不能抑,当众嚎啕大哭,几近晕厥。等离家甚近的四公子周世余赶回家中,二人不及服丧,便一并往雁荡山报仇去了,要将夏雪魂的人头带回来祭奠大哥亡魂。 故而此时周家庄中,五庄主未及赶回,便只三庄主周世明一个主人。 曾九身裹黑衣,悄悄地潜进了庄中。 她不知能否敌过暴雨梨花针,便不好下拜帖入庄挑战。万一“摘星仙子”被当众打死,日后她复活了还得套个马甲,以免骇人听闻,这事说起来实在麻烦得很,不如掩人耳目来得便宜。 周世汝逝世,庄中自然禁宴饮玩乐,仆从没法赌钱嬉戏,深夜寒冷无聊,便都缩在屋子里烤火,除了零星守夜巡逻的护卫,阖庄白幡舞动,灯笼清冷,一片寂静寥落。 周世明的院落更是如此—— 那里偏居西北一隅,与外界隔着一片粼粼大湖,几似与世人两相决绝。 想到他那去,要么孤身走过湖上曲折的石栏桥,要么便从庄外翻越高墙,穿过精舍外围那一大片梧桐林。 曾九已从传闻中颇了解了这位周三公子。 他生来患有软骨麻痹症,无法自行站立,自然不能学武。但他天资非凡,聪慧过人,更兼双手灵巧无比,故而极擅机关之术。他之所以制出暴雨梨花针,残忍射杀数字江湖名宿,为的就是一雪身为残疾之耻、尽释习武无门之恨。 他这居所十分奇特,想来不论桥上抑或林中,定都置有致人于死的机关之术,这一来可以用于防身,二来也好消遣寂寞。 曾九隔着大湖,望着月下雾中朦胧闪光的折桥,忽生好奇更兼好胜之心,当即于暗处施施然显身,不急不缓地踏上了桥头。
第42章 八 八 皂靴轻盈地踩上石桥桥面,没有留下一丁点声音。 曾九如同一只夜猎的狸猫般悄然走过大半折桥,来到了湖心中央。从这里望去,正当中天的月亮恰悬在精舍上头,宽阔的雨檐下一字排开了数十只陶盆,里头栽着鲜翠欲滴的观叶花。 她正看着,一阵夜风瑟瑟吹过,湖心浮雾霎时起伏不定,随风曳涌到她身周。 曾九在大雾中站住不动,这桥上说不定有凶险,水雾迷人,视物不清,她选择更谨慎一些。几呼吸间,风去雾定,月霜重降,她正要再迈开步子,忽而目光一凝,施施然将踏出的脚尖收了回来。 精舍的大门不知何时开了。 昏黄灯火中,一道漆黑人影缓缓移动到了门口,手里提着的灯笼摇曳着伸了出来。曾九瞧那道人影,只觉极为高大健硕,仿佛足有两米之高,像个小巨人一般,不由紧紧盯住门口,要瞧他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下一刻,那握在灯柄上的手露了出来,却是一只蒲扇般大的木手。 曾九惊讶地“咦”了一声,而那巨人步态僵硬地走出门来,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推着一张轮椅,果然是一个木制铜衣的巨大傀儡,而傀儡所推轮椅之上,正坐着一个衣着楚楚,身披貂裘的年青公子。 月光如水,照亮了那公子一张清癯超逸的苍白面容。他穿着一条厚实的雪青绸袍,平展润泽的衣料上反着淡淡的月光,而他露出袖外的两只手稳稳地搭在膝头,看起来柔软而修长,像是剔透的白玉一般。 这个人周身上下带着一股病气,哪怕骨架宽大,臂长肩展,也瞧着十分虚弱,仿佛已很难生活自理。曾九凝视着他许久,直到那傀儡将他推到桥头,才问:“周三公子吗?” 她并未故意改换声音,身上裹的黑色衣裤也贴身束着,在湖心月下愈发窈窕,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得出,她必定是个女人,也多半是个极美丽的女人。 傀儡停了下来,又向前半步,站在那公子身前一侧,一动不动了。而那公子则道:“正是在下。蒙夜而来,有何贵干?” 曾九“唔”了一声,仍有些出神的瞧着他。 周世明经年患病,身心俱疲,个性颇为阴沉乖戾,见她不说话便淡淡讥嘲道:“阁下光临寒舍,就是为了看看男人?” 曾九回过神来,不以为忤地笑了笑:“当然不是了,只是顺带看看男人。唉,我这个人仿佛就蛮喜欢生了病的英俊男人,看见了就忍不住多看一会儿。”她顿了顿,故意道,“今晚的月亮很美呢,我们是先聊聊天,说说话儿,还是直截了当一些呢?” 周世明道:“阁下直说来意吧。” 曾九便道:“好,我要暴雨梨花针。”她上下瞧了瞧他,“周公子应该正带在身上吧?” 周世明神情冷漠无度,平淡道:“是啊,你猜的不错。”他说着,袖口忽而滑出一只闪闪发光的银匣,那银匣落入他手中,直直地对准了曾九,“你可以过来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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