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望,曾九缓缓清醒,却又觉自己仍在梦中。 她垂睫移开眼,又松开周世明的袖子,小手指轻轻勾了勾,去勾住他放在枕边的手。 周世明没有动。 但曾九玩了会儿他的手,忽觉出不对来,撑肘往他全身上下一瞧:“你下床走动了?” 她一动弹,颈间一抹红缎绦带又自领口露了出来。 周世明没有答她。他望着那抹红痕,缓缓伸过手碰了碰。 曾九垂头一瞧,又仰脸瞧他。 周世明问:“这是什么?” 她没答他,却也没拒绝。 周世明便在绦带上轻轻一挑,只觉入手一坠,随即一块雪白玉挂从她领中滑出,在霞光中微微晃动。他托住仔细一看,发觉那并非玉挂,而是一方窄长小印,印头雕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卷尾小猫,雪白一团儿系在红绳上。 印底则刻着四个字。 周世明轻轻念道:“……参光同寿。” 念罢,那小印忽地自他指间滑走。 曾九拉住那段红绦带,仰面躺倒在枕上,痴痴望着小猫儿在眼中摇荡。 看了只有一会儿。 她忽转向他,嫣然道:“这是我的小宝贝,只给你看一眼。也只给你看。”说着,她忽放开玉印,两手紧紧环住他脖颈,轻声道,“我已经把你治好啦。” 周世明回手托住她:“嗯。” 曾九凝视着他,微微笑道:“以后你就再也不会生病了。以后就是与日月参光,和天地同寿。” 她很少会说这种傻话。 周世明听了不觉也笑了一笑,道:“人总是会死的。” 他逆了曾九的意思,可曾九却没生气。 她将玉印又收回胸间贴身佩戴,口中则道:“你身上中了我的命蛊,一时半刻想死也难。”说着,想起正事来,先指使他道,“这么久了,你也该为我做做事了。这几日将暴雨梨花针的图纸画来给我看。” 周世明不应她,也不反驳。 只问:“我可以出去走走么?” 曾九笑道:“你竟还有闲心四处游逛?”说着,忽凑近到他脸前,轻轻呼气道,“我动动手指,你可真就小命都没有了。” 周世明也不生气,淡淡道:“我总要出去买纸笔。也想去晒晒太阳。” 曾九觉得无聊,便推开他,跳下床去披衣,意兴阑珊道:“随便你。”只是说罢,她忽灵光一现,拍手道,“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何不将暴雨梨花针在我手上的消息透露出去?还辛辛苦苦去找什么别人,自会有人上门来找我的!” 曾九想得一点也不错。 暴雨梨花针就像是致命的香饵,哪怕她的威名已席卷大江南北,仍有数不清的赌徒起意谋夺。他们倒也很谨慎,先打听她的行踪,欲要确认这消息是否属实。 而曾九的行踪十分好找,她自传出消息后,便大摇大摆到了济南府,接连挑战三名暗器大家,仍未尝一败。且她身边忽多了一个英俊非常的年青男人,二人行止亲密,仿佛眷侣一般,江湖上总是不缺少有心人,不久这男子身份便给人看破—— 正是太湖周庄的周三公子!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么暴雨梨花针在摘星仙子手中,就十分合情合理了。 曾九就此过上了一天被人暗算十六七八次的日子。想杀人夺宝的前仆后继,她便也不客气,有一个算一个,来一个杀一个。 而江湖上的风气总这样奇怪。 明明是别人要抢她的东西,要害她的命,可众人好像都不记得这回事了,单只记得她杀人如麻,残忍无情。 几个月间,曾九已赫然成了冷血魔头。来找麻烦的也不仅仅是贪图暴雨梨花针,或一心给朋友复仇的了,更有一些自诩正道侠客之人,成群结队跑到她面前,要除魔卫道。 曾九啼笑皆非,也并不以为意。 早在修炼紫光刀的第一世,她已尝过举世皆敌的滋味了,这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无名之辈扶摇而起,厉害到叫别人害怕,又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被打为魔头是很寻常的。但若有朝一日叫人害怕到肝胆俱裂,那就不再是魔头,而是武林巨擘了。 目下她被人说闲话,只是人杀得还不够多。 而死在她手下的人,也还不够分量! 江湖好似还是老样子。 第一年,曾九杀了数不过来的人。 第二年却只有四十七人。到第三年上,来找她的人便只有十七人。这十七人中,六人死在她手下;十人彬彬有礼而来,为了要请曾九去家中做客;只有最后一人来得特别,他孤身一人带着武器,却是来问问题的。 那是八月十五夜里。 曾九同周世明游湖看罢花灯,便在渡头靠岸,而那人则背着灯火,茕茕等在凄冷秋水边,如一道阴沉的影。 等到曾九,他忽便发问:“你已嫁给了他?” 曾九意料之外,稀奇道:“你说什么?” 她觉出一丝熟悉,正自回忆,恰逢船上仆人高举风灯,向岸头投去黄蓬蓬一道光,将那人身影忽地照亮—— 那是一个高大阴婺的年青男人。 他穿一身漆黑的衣裳,苍白脸孔仍带着年少时似曾相识的清秀轮廓,一双同样漆黑的眼珠里似点着阴冷的火,要将曾九死死纠缠住,将她燃烧成灰烬! 曾九认出了他。 她问道:“你是杨恨?” 杨恨却执拗问:“你已嫁给了他?” 曾九笑着歪歪头:“我嫁给他又怎么?不嫁又怎么?” 杨恨没有将目光移开片刻,只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将周围他人都当成死人。他轻声道:“我是来娶你的。你要是嫁给了他,那我先杀了他再娶你。”
第45章 十一 十一 湖上的盛会如一团斑斓的远影。 僻静岸边,只有零星游船凫过,一阵风烟滚涌,窸窣笑语声中,船头的风灯被吹得晃动起来。同样微微颤动的,还有曾九耳坠上的洁白珍珠、蝉鬓间的新鲜芙蓉。 她腰上罗裙也是洁白的。洁白的衫裙罩着柔软飘动的淡黄绫纱,在灯晕中与湖烟浓淡缭绕成一团。曾九拢着这团风吹皱的淡雾,忍不住莞尔一笑,怕白芙蓉给风吹落去,又抬臂在花萼处轻轻一扶,露出雪腕上一弯红宝金环。 金环辉映下,她娇嫩的面孔莹莹生光,仿佛月色照进人的梦中—— 是美梦吗? 还是噩梦? 杨恨已在岸边站了很久,也在黑暗中凝视了她很久—— 久到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无边的漆冷中,她船上的灯像是将他的心牵出躯体的一豆暖火,又像是这无边漆冷的唯一来由。这种隐秘而彻骨的痛苦激烈燃烧着,火焰般折磨着他的灵魂,从当初分别一直烧到今日,并持久如一的拷问着他!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是美梦里的神女,还是噩梦中的魔鬼? 只是这拷问或许注定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不论答案如何,他都发狂地想要得到她。 而他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曾九并不明白杨恨的想法。她也一点都不在意。 于是她只盈盈立于风雾中,想了想笑道:“我记起来啦,你在江湖上好像很有名气了。前几个月,听说你在河洛之地杀地血流成河,道上的人听了杨恨二字,都骇到闻风丧胆了。” 杨恨没有说话。 只仍用那种奇特的目光凝视着她。 曾九又闲谈道:“听说你的兵刃是一柄钩子。”似是忆起经年往事,她柔声问,“是当年蓝大先生炼坏的那柄残剑么?” 杨恨嘴角动了动:“是。” 曾九嫣然道:“蓝一尘把它送你了么?倒也不奇怪,他本来就是个很不错的人。” 风灯摇曳着,杨恨的脸孔倏而被黑暗吞没,又倏而淡淡一亮。 曾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缓缓道:“我欠他的,但我也已经偿还了。” 曾九好奇起来:“怎么?” 杨恨冷淡道:“不用我说,你也很快会知道。” 曾九也不追问,她又对他笑了一笑,就像从未听过他为何而来一样,也不答他半句所问之事,只轻柔道:“夜深了。你快走罢,我们也要回去了。” 杨恨静静地站着。 他所处的黑暗像是突然更深了,一阵湖雾涌上岸,一时风灯仿佛也照不清他的身影。又一条游船驶过,花灯渗出的红光扭曲在凄冷秋水中,伴着笑语声拉长成一条条蜿蜒而诡艳的影。 杨恨听着水声与笑声,平和而冷酷道:“所以你真的嫁给了他?” 周世明从头到尾还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像是变成了哑巴和聋子,甚至在扶曾九下船时,手上的劲道也是柔和而稳定的,仿佛岸边这个扬言要杀了他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曾九好奇地侧头瞧了他一眼。 他优美的下颔线沐浴着淡淡的月色,唇角放松,鼻梁与眼窝间敛着一孔睫羽纤长的眸子,似察觉到她的注视,忽投来一瞥清澈而孤高的光。 这目光忽引起了曾九的注意。 她陡然间意识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当下她眼前这两个年青人或因经历惨淡之故,都秉性偏执、颇有几分病态,但不同在于杨恨的执拗浓艳而酷烈,仿佛要化为实质,用意志来扭曲不为他所愿的现实;而周世明的执拗却是淡而无形的,像是一场悄然而至的霜降,若有花草蛇虫冻毙,他也只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这么想着,曾九又去瞧杨恨,微笑道:“原来你真的要娶我?不是玩笑话。” 杨恨道:“我从不开玩笑。” 曾九轻轻叹了口气,道:“或许你在江湖上已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可只凭「离别钩」的名号,莫非你以为自己已经天下第一了?” 杨恨冷不防道:“莫非我不是?” 曾九瞠目之间,不由又笑了。 但她还没说话,却听他冷冷续道:“天下间用钩的人,还有谁是我敌手?” 曾九怔了一怔。 她驻足瞧了他一会儿,缓缓道:“这么来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杨恨道:“确实有道理。”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一动,似乎要从阴影中走出来,“而你当初也答应了我。” 曾九似乎认真地想了想,柔声道:“我好似答应过?”但还不等杨恨回答,她的声音倏而冷了下来,“那又怎么样呢?” 她翻脸无情来得也太快,但这冷若冰霜的神色甫一出现,又转瞬消失了,因为下一刻她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一笑,不论是怎样的笑,都美极了。 世上恐怕没有人会在如此摄人心魄的笑中拂逆她的意愿,而她的意愿本身仿佛就是一切美好的来处和归处,以至于哪怕知道不可能,杨恨也一度期冀她会这般笑着对他说:“我刚才在说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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