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起身,凝重道:“正是因为女儿身,才不得不如此。若我是女儿身,就不能来齐国了,老师也不会将我收入门下。” “可是……”庆先生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是个不喜多话的人,他只是说:“这样不符合规矩。” “规矩也是人定的,况且规矩里也没有说不收女弟子。”张良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还很贴心的拍了拍我衣摆上的灰。庆先生道:“可是自古的规矩,女子不都是待在深闺里吗。” “男人的世界,当然只让女子待在深闺里,可是男女又如何?我自认没有哪里是输给男人的,就算是上先生你的课,那些男子受的严苛训练我也都坚持了下来。”我说着,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我来到这里很不容易,因为我是女儿身所以付出了比师兄们更多的努力,先生你不能让我走,你不能!” 带着愤慨,以及在这个时代被压抑的本性,我几乎是在低吼。我出生在男女平等的世界,可我来到了男人定制社会规则的时代,我已经过的很憋屈了!千方百计争取到齐国,若就此回去,恐怕以后都只能待在赵国的王宫里。 项伯把我搂在怀里,愤愤说:“怀瑾是正经通过考试进来的稷下学宫,她是凭真本事!庆先生,我在这里最敬重的就是你,我看得出你也挺欣赏我,所以能不能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 听他说的乱七八糟,张良突然笑起来:“你们俩把庆先生都说蒙了,还是先听我说吧。” 庆先生颇为头痛的揉了一下眉间:“子房你有何高见。” “也没什么高见。”张良温柔的说:“就是有两点,第一,姮儿来齐国的事,赵王和她母亲全都知道,也都默许。第二就是,你也看出来,浮先生很是喜欢姮儿。” “说完了?”庆先生叹了口气,他脸上终于出现了严肃以外别的表情,似笑非笑的:“其实我根本没打算将这件事情说出去。” 他看向张良:“你知我是个从不爱管闲事的人,今天……真的是凑巧了。总之……我看了也就忘了,什么都不知道。” 看了就忘了……这句话的怪异让我们四个人同时陷入了尴尬,庆先生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第一次在我们面前露出一个大笑脸,但这个笑真的就是一个尬笑,他道:“我知你不易,你的种种努力我也皆看在眼里,所以且宽心吧。” 他对我们三个说:“真的要去找浮先生了,再不去,他真的要等急了。” 庆先生一出院子,我的心就落在了地上,捂着胸口后怕:“我的天啊,真的吓死我了。” “你太不小心了。”项伯说着,面色忽又古怪起来:“幸好你还是个小孩子。” 我照着他的脑袋使劲拍了一下,我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张良莞尔:“你们呀!” 他说完离去了,我和项伯仍是互相看着发呆。 夜间回家吃饭时,聊到白天的事,项伯忽然在饭桌上问我:“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说服你父王的?他会同意让你乔装来齐国?” 我想了想当时的情景,摇摇头:“我父王最爱面子,好虚名,你专门往这方面吹嘘,他自然就同意了。” 不过我觉得,还有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我偶尔流露出的才学,让父王觉得我是神童,他看我时就会自带光环,加上我信誓旦旦的保证和我这张三寸不烂之舌,父王自然能被我忽悠到。 晚间项伯照例在院子里打拳,不过他经常把李徐叫上陪练,这次也把李徐上了。看得出来李徐也很喜欢跟项伯对练,虽年龄上差了个七八岁,不过两人动起手来是棋逢对手,不像在庆先生面前,项伯几乎都没有还手之力。 时茂和夏福把他们两的对练都当成一档节目了,他们一拉开架势,这两人就搬上小板凳在门口坐好。 将卧室的门窗全部打开,我埋头在桌上写作业,一抬头就能看见院子里的情景。夜风徐徐,吹散了白天的热气。 我一边翻《孟子·离娄下》一边写心得,吐槽古代文言文实在拗口,大家说大白话不好吗?想起第一个月只是默写背书,一个月之后浮先生就开始布置各种作业,作业布置最多的就是写心得写见解,从儒家道家到兵家法家乃至农家,快把我写吐了。一次比一次难,有时候一次写作业的跨度都有一个星期了,一个人的作业就能讲一天,有时候还会在课堂上辩论,想起我那群傻师兄,唉。 项伯练完拳,我的作业也写完了,顺便将他的那份也写了。 大家各自回屋擦澡换衣服,上床,睡觉。 上午的阳光酷热难当,我趴在书桌上昏昏欲睡,六艺堂的阳光实在太充足了,帘子都挡不住。 前面两排那四个人不用看一定坐的是端端正正,后面两排我们这三个人,更多的样子就是在书桌上半趴着。 从帘子中透过的一束光洒在我的书桌上,阳光里有肉眼可见的灰尘,我用手把玩着这束光,玩的不亦乐乎。田升则是左手支着头,右手在桌子上的一个小洞里抠啊抠,我目测他也有点强迫症,项伯则是闭上眼呼呼大睡。 “项伯!”浮先生突然念到了项伯的名字,我戳他。项伯立即醒来应道:“学生在。” “我看到你文章里提到最多的,就是《离娄下》第九章,为何对此篇感慨如此之深刻,可是有什么典故?”浮先生问。 我的妈呀,他的作业是我写的呢,他恐怕连《离娄下》第九章 是哪句话都不知道吧。果见项伯十分茫然,但人都是有急智的,他只是踌躇了一会儿,张口就道:“也无什么典故,就是读这篇时,突然感觉到孔先生的圣人之心,就多思量了片刻。” 申培不留情面的笑出了声,刘交猛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他才收住。我扶额,老大,《离娄下》的作者是孟子啊。 连田升都知道,在下面笑声嘀咕:“明明是孟子。” 静默了半晌,浮先生也有点想笑,不过见他是忍下来:“《离娄下》是谁所著?” 项伯是从小受家族培养过的人,不是真的文盲,大概是刚刚睡糊涂了,他忙改口:“是孟轲,是孟轲所著。” “那你背诵一遍《离娄下》第九章 。”浮先生说。 项伯抓抓脑袋:“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乐有……” 舅舅呀,这是第七章,我叹息。浮先生挥挥手:“别背了,去外面站着吧。” “是。”项伯耷拉着脑袋出去站着了,我心道果然是走后门进来的,他和田升都是走后门,还都是同桌,冤孽啊! “赵怀瑾!”突然又念到我的名字,我一愣,莫非是发现是我写的?两份作业我可是用的两种字迹!我站起来,只听浮先生道:“你这篇文章写的最差,拿回去吧。” 我啊了一声,我每次的作业不说名列前茅,但至少没有垫过底。何况,还没有谁的作业被打回来过,这么没面子的事,居然发生在我身上? 上前接了竹简,我看见一旁张良也有些惊愕,有些不服气,我回头问:“敢问先生,这篇文差在哪里?” “你的重点在《离娄下》第十二章 。”浮先生说:“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可你写的东西与先者所言背道而驰。” 《离娄下》十二章,说的是君子不失赤子之心,我非常认可这种品质,也觉得这是一个人必要的品质,可是在世上生存,这些东西不应该是排在第一名的。若有一天饿的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有人能谈君子之道吗?谈论君子之道的前提,是要审时度势好好活着,况且我又没有说这一章不好。 “我并未说此篇不好,我写的很明白,我很赞同这种观点。只是学生觉得,怀有赤子之心的君子,大多都下场不好,屈原苏秦吴起,他们难道不是君子吗?可他们的下场又如何?弟子只是认为,应当明白世上的规则,再来保持一颗赤诚之心。”我争论:“弟子并没有背道而驰,也没有说孟轲不好,弟子仅仅是将这句话补充了一些条件和规则,弟子也只是发表了自己内心的想法?难道世上只许存在一种思想吗?弟子不明白,还请老师示下。” “你的确是不明白。”浮先生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浮先生不知想起什么,眯着眼睛有点出神,过了会,他道:“你刚刚也说到了规则,我们便来谈谈规则。” “看什么书就写什么文章,在什么地方就说什么样的话,这是规则,你认同吗?”浮先生问。 我点头:“弟子深以为然。” 他抱着手,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你说你只是发表你内心的想法,当然这没错,谁都可以。可是,怀瑾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注重儒家学说吗?并非仅仅是因为我是儒家门生。你白生师兄,他是从小在稷下学宫长大的,也曾在我的老师荀况先生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和你们刚进学宫一样,他最开始接触的就是儒家孔孟学说,而后我的老师才教他别家学派的经义。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的教义以孔孟为先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剑术课 浮先生看着我,他已是花甲之年的人,眼珠子却依然明亮,是智者的眼睛。他又看向白生他们,缓缓道:“儒家六德:智,信,圣,仁,义,忠,这是君子之德。你们,将来会看更多的书,接触到更多的思想,遇见更多的人,可是在这之前,你们先学到的是如何成为一个君子。为师希望,所有人,他的初心都是以仁义为基底。若人人都能如此,如今世道还会有那么多战乱?正是因为人人不能如此,所以为师才要教你们君子之道,你们也会教给你们的弟子,十年百年千年,总有一日,人人都是仁义之人。若得如此,还会有战争?还会有你所说的条件和规则吗?” 他知道我所说的规则真正的意思是什么,我所说的规则,是利益!古往今来,人人皆是以利益为先,我也不例外,我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然而眼前这位老人的这一番话,竟让我有些震动,在他所说的这番话面前,我觉得自己十分渺小。 但是很快,这种情绪我便消化掉了。白生等人都是十分严肃,齐声说:“弟子受教了。” 浮先生看向我:“怀瑾你明白了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说:“老师是真正仁义之人,心怀大爱,弟子自叹弗如。” 刚刚浮先生说的这些,是理想主义,若人人都能像他说的那样,现在还会是奴隶社会吗?我终究是个现实主义者,俗! “不过怀瑾,你小小年纪,有这些领悟倒也是奇怪。”浮先生说着叹了一口气:“人二十岁时与五十岁的思想是天差地别,二十岁时听老人说道理,总觉得不以为然,等到真正到了那个年纪,便能懂得话中的真意。” 或许吧,我心想。回头一瞥,瞥见张良饱含深意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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