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宁娜感受到了许许多多的目光。 最前排坐着一个面容冷淡的灰发青年,翡翠绿的眼睛平静地审视着发生的一切,与嘈杂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他的身边留有一个空位。 那里本该还有一个人。 一个似乎与她极为熟稔的人,在许久许久之前,她们共同承诺过一个约定。 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固执地认为。 好荒谬的想法。芙宁娜收回眼神,却感到高处有什么东西在看她。 她抬头。 谕示裁定枢机正弥漫着微弱的,细小的微光。 天平开始倾斜。 * 不久前。 汹涌的风声呼呼而至,旅店的白窗帘吹得上下翻飞。 山雨欲来。 十星慕窝在艾尔海森怀里,说:“我想去看水神的审判。你见过谕示裁定枢机吗?” “见到过。”艾尔海森说。 他的声音很舒服,像丝绸绒的质地。轻轻覆盖住十星慕。 “一台以收集正义力量的机器。”十星慕靠在艾尔海森的膝上,玩着他垂落一侧的手指,“不知道力量够不够呢。” “想做什么就去做。”艾尔海森顺着她的长发,理清一个蓬松的卷。 “真的吗?” 十星慕往上看,额前的碎发耷拉下来,像没精神的耳朵。 她注视着虚无缥缈的前方,茫然地道:“最近,我总感觉自己轻飘飘的。” 艾尔海森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不知道,原来逐渐消失的过程会是这样。感觉情绪也在流走……”十星慕有些发慌,“要是我把你的感情也忘掉,该怎么办?”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一只手托起她的脸,堵住她还要嘟嘟囔囔的话。另一只手缓缓捏住她的脖子。 黏稠的气氛晕开,十星慕被亲得迷迷糊糊,跌进失重的云雾。 过会,她才听见艾尔海森淡淡的话语,仿佛完全不把她的担忧放在心上,玩笑似的语气,分辨不清这人是不是认真在说。 “这样的话,没有情绪,那你不如自己就坐上那台机器的位子,一定能做出公正的裁决。” 十星慕:“……” 什么玩意儿。 是要让她去审判水龙王吗? 两个人的交谈点到为止。 而再次睁眼时,十星慕环顾四周黯淡的环境。 一个狭窄逼仄的空间,隐隐能看见天平的轮廓,而在这之后,歌剧院的装潢透过缝隙看清。 分外眼熟。 十星慕:“。” ——她还真跑到谕示裁定枢机里了。 机器精密的结构,连结的齿轮无声地运转。在这之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成形。 十星慕望去。 无数的正义闪烁着锋利的寒光,正在缓慢凝固成一柄长剑的模样。 只差一个剑柄。 “厄海塔……?” 这时,她听到一个稍显诧异的声音,念出一个许久没听过的名字。 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 十星慕转头,捕捉到一双分外熟悉的异色瞳孔。 “你怎么进来的?” ——很久之前,当芙卡洛斯还不叫芙卡洛斯,没有领受魔神名的时候,她给自己取名为黛怡莱。 并且天天在十星慕身边念叨。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人不会给自己取名字吧?要我教你识字吗?” 当时十星慕笑着推她:“你好烦。” 然后看到水域里懒洋洋晒太阳的小海獭,相当随意道:“那我就叫厄海塔吧。” “太随意了吧!”好友不太赞同地说。 事到如今,两个人仅几步之隔,突兀地对视。中间横跨了漫长的岁月,对于她们来讲可能是刹那,也许就是下一刻,但两个人都没想到这样猝不及防的重逢。 反而是芙卡洛斯率先笑了出来,上下打量一番,点评她的变化:“眼睛很好看。” 熟悉的口吻扑面而来。 十星慕就笑:“你过得怎么样?” 芙卡洛斯坐在高高的剑柄上,在这个逼仄的机器里,笑得很明媚:“蛮有意思的,看了许许多多的审判。你呢?感觉比我想的要好太多了诶。” 十星慕还没有回答,外面的声音更大些,乱糟糟的,仿佛很多人在口诛笔伐着什么。 那维莱特的声音传进来。他的声音一向威严低沉,而这次宣判罪行时念得格外迟缓。 “水神,死刑。” 她们对视一眼,芙卡洛斯轻笑了一声。 “我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十星慕。”十星慕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将漫长的故事讲给对方听,“深渊的裂缝弥合了。我遇到过许多人。” “那你见过芙宁娜吗?” 十星慕摇头:“还没来得及。” 芙卡洛斯可惜地叹气:“该狂妄便狂妄,该懦弱便懦弱——她是我的理想。” 理想这个词,比幻想要低一点,处于踮踮脚就能够到的地方。 “也是我见证过的人类的意志。”芙卡洛斯说,“你现在又是怎么看他们的?” 十星慕思考了一下,说:“我还是保留我之前的看法。人类脆弱,易碎,寿命有限,懦弱,胆怯……” “但闪耀的部分,非常明亮。”最后,她微笑着说。 这种微笑有种过于熟悉的气息。常出现在热恋的情侣,或者感情很好的夫妻身上。 芙卡洛斯的目光停留在她耳后的蝶状羽饰,“啧”了一声,危险地眯起眼睛:“外面那个坐着的男的怎么回事?我可记得他,几百年前见过一面。你名字是不是也是他取的?” 十星慕:“……” 十星慕:“有时你倒也不必如此敏锐。” “哼。”芙卡洛斯发出一个别扭的气音,才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还差一个剑柄。” “只差一点点了。其实摩拉说不定也可以。” 十星慕这才凝视那一柄剑。 做成的是当初伊黎耶佩戴的形状。伊黎耶用那把剑斩灭了外族与仇敌,最后扔回幽深的水潭之间。 也将用这把剑迎来她的终结。 “这么说起来的话……”芙卡洛斯逗弄着自己的发梢,煞有其事地说,“在你走后,枫丹新颁布了消极怠工的法律,给你的处罚账单还没有销,这么多年已经利滚利,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了呢!” 十星慕:“。” “逗你的哈哈哈哈哈,还是这么好骗。”芙卡洛斯捂着嘴,笑得很俏皮,一如即往的狡黠。她高高坐在那柄长剑上,一双赤脚懒散地晃悠。 “真好啊。在一切沉没之前,你还能来看我。看起来这一端的剑柄,就是专门为你而留的。” 十星慕沉默,没有说话。 “怎么?你居然舍不得了么?”芙卡洛斯望向十星慕的表情,感慨了一下,“你真的变了很多呢。但是,十星慕——是你的新名字吧?” 芙卡洛斯格外冷静,近乎冷酷地说。 “但是,十星慕,不要与既定的命运为敌,你我皆知这历史不容撼动。” 她跳下,翩飞的发丝打了个旋。 芙卡洛斯优雅倾身,对十星慕行谢幕礼。 “接下来,就请好好品鉴我的表演吧。” * 聚光灯亮起,空气中的水汽飞跃在台上,几点浮沫折射在光束中,描摹出一个翩然起舞的人形。 台下空无一人,台下坐满了人。 是伊黎耶,是淹没的部落,是为一朵花而奋力出逃青年,是鲜血烧尽的战士,是消逝的雷穆利亚王朝,废墟里的亡魂手捧残破的杯盏。 时间的长河看不到源头,但浪潮起落,那些不起眼的,躲在天理视野盲区的人们组成流光溢彩的浪花。 世界是舞台,人人是观众。 轻轻的舞步,小小的身影。 命运愚弄着一切。而要说以什么方式来面对它降临的轨迹的话,芙卡洛斯却挑选了在这种场合显得并不那么正式的舞蹈。 而这就是带有芙卡洛斯特有的骄傲与自得,也是她对命运轮回的嘲弄。 那维莱特没有发现十星慕,他怔愣在原地,想要握住什么,又松不开徒劳攒紧的手。 十星慕紧握着剑柄的一端。站在高处,有一点眩晕。 偶尔在芙卡洛斯仰头伸展身姿,翩然起舞的某个刹那,她们对视。 关于默认的离别她们早在几百年前便排演过一次,多余的话不需要开口。她们都怀抱着葬入水域的决心,死亡已经算是美妙的结局。到最后竟然真的实现了一个奇迹。 自与她相识以来,芙卡洛斯的赌局便从无败绩,这一次她胆大地将自己也当作筹码,摆上一场赌局。她必然也将大获全胜。十星慕一直这样坚信着。 所以罪孽生而带来,所以至高之主必会宽赦一切。 剑刃反射出莹润的光色,这时她才意识到,那是自己不知何时沾染上去的泪水。 十星慕松开手中的长剑。 猝然降落。 悠扬的舞姿截停。 一如多年前排演的模样。 只是这一次,有一顶小小的礼帽孤单地滚落到一角。 谢幕中的女主角不知去向。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 当行的路我行尽了。 当守的道我守住了。 从此以后。 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出自新约·提摩太后书 感谢在2024-01-16 22:54:58~2024-01-17 23:1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泠 25瓶;快乐猫猫头、榴月逢十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当你我的世界开始闪耀 距离最终的洪水已经过了一段时日。 水神卸任,水位突如其来的上涨又沉寂,由此衍生了许多关于阴谋论的沙龙。人们重新佩戴繁复精致的饰品,手举上流的高脚杯,探讨如今和将来的局势。 预言的真实性也受到质疑。 无论这坦途的背后浸染多少无人所知的鲜血,苦衷,哀嚎与叹息。枫丹确确实实从既定的命运中挣脱了出来,至高的水之主如芙卡洛斯所愿的那样宽赦一切。 罪孽荡清,枫丹人作为普普通通的人类活了下来。 与这些批判家高瞻远瞩的思考不同,普通人在意的仅是日常生活的恢复。 露泽咖啡厅再度开张。店主迎来清晨的第一位客人。 致水神是一种杏仁味道的甜点。做法考究,杏仁与奶油混合在绵密蓬松的长条形面包里,一口咬下去,细心的食客能品味到其中复杂的层次。 十星慕买了许多份,显然不是她一个人的饭量。 阳光映照下来,几缕干净的风穿梭在大街小巷,拨弄她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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