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沉声道:“西华侯几年前伤了根基,又未曾好好修养,这次……怕只能将养着。” 邓绥让太医令下去,坐着出神,心中涌起一股股悲伤。 她这一辈子都是在送别亲人,年少丧父,青年丧夫又丧母,兄弟姐妹也接二连三地离去。 “母后,母后。”刘隆被母后眼中的悲哀刺了一下,小声叫道。 邓绥赶忙回神,嘴角下意识地扯出微笑,眼角却萦绕着水花,转头看向刘隆,只见少年一脸关切。 “隆儿,你怎么了?” 刘隆道:“母后,我们明日去探望西华侯如何?” 邓绥听了,沉思半响,摇头道:“我去,你不用去。你要以学业为重。” “母后——”刘隆不解地看着邓绥。 邓绥笑道:“你有这个心已经很好,我自己去探望就可以。”刘隆见母后坚持,只好作罢。 他做完课业,嘱咐母后要早些休息,就和江平一块离开了。 暮春的风吹在脸上,轻柔若梦。 天空依稀亮着光,江平小声揣测道:“只怕西华侯不太好了。” 刘隆道:“没想到西华侯年纪轻轻就……天意弄人。” “这都是命。”江平感慨道。即便是荣华富贵再大又如何,没了命又怎么享受? 刘隆闻言,不解道:“邓氏是怎么了?”他还没想到将来亲政后该如何处理邓氏,这邓氏就露出衰落之相。 次日一早,邓绥派陆离和刘隆说了一声,就离开皇宫,前往邓氏府邸。 天空下起了毛毛细,像春风一样柔软,滋润着干涸的土地。 出了宫门的那一刻,风吹动车帘,邓绥的心跟着灵动起来,身子仿佛也轻松了几分。 她十六岁就进了皇宫,算起来,呆在宫中的时间比她在娘家的时间还长,但邓绥依然对邓氏府邸充满了眷恋。 六年战战兢兢的贵人生涯,三年皇后,十三年执政。 邓绥这才发现原来时间已 经过去这么久了,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修长干枯,指间长了茧子,不复年轻时的柔嫩细腻。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邓绥回忆过去,结果一无所获。 时间对她最是冷酷无情,拿起镰刀又开始斩磨她所剩无几的亲人。 邓绥重重叹了一口气,内心祈祷幼弟的病情只是虚惊一场。 “陛下,咱们到地方了。”外面的陆离又重复了一遍,还不见里面回应,正要打帘去看,听到里面轻轻回了一声“嗯”。 陆离让宫女打起帘子,邓绥扶着她的手下了马车,看到门口迎接自己的族人,忙叫人起来。 邓骘和邓悝迎上来,伴在邓绥左右。 “若是圣上没有发现广宗的异常,大兄恐怕还不想让我知道阊弟的病情呢。”邓绥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 邓骘回道:“启禀陛下,阊弟与我都不愿陛下在操劳国事之时还担忧他的情况。” 邓绥一边走,一边说:“你我是同产兄妹,骨肉至亲,探望一下,过问一声,这有何难?” 邓骘忙不迭地认错,这让邓绥反而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罢了,咱们先去看阊弟。我听太医说得语焉不详,阊弟他……他如何了?”邓绥问。 邓骘叹气摇头说:“不大好,刚才还在昏睡。” 邓绥带着众人匆匆而过,无心打量邓府诸人诸景,径直来到邓阊的院子。 邓阊的妻子耿小鸾迎上来朝拜皇太后。邓绥扶起耿小鸾,只见她眼睛中布满了血丝,脸色憔悴,浑身弥漫着汤药的苦涩。 “陛下……”耿小鸾才张口,就忍不住拿帕子拭泪。 邓绥双手握住耿小鸾的手,朝她颔首,道:“阊弟如何了?” 耿小鸾小声哽咽道:“刚才……醒来了又昏过去了,郎君这两日水米未曾进。” 邓绥心中一痛,没想到幼弟的情况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几分。邓绥抬起脚,就往里走,屋里都是苦涩的味道。 她大步上前,掀开帘子,看见形容枯槁的幼弟弟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只有胸口的起伏才让人觉得他还活着。 邓绥的嘴唇动了动,在榻边坐下,就这么安静地看着邓阊,眼泪从下巴滑落下来。 邓悝想要劝,邓骘扯了扯他的衣袖,让他不要出声。 邓绥比邓阊大了七八岁,她恍恍惚惚想起了年少时的场景。 她抱着一岁大白白胖胖的弟弟,要带他去外面看玉兰花,阿母隔着绿窗纱嘱咐她走慢些,弟弟伸着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她的头发。 阿母已逝,四兄已去,幼弟又病入膏肓。 那美好的画面瞬间碎裂开来,又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惨淡的现实。 邓阊睡得并不安稳,断断续续地发出难受的呻/吟声,这更让邓绥心如刀绞。 邓绥伸手拿着帕子为幼弟拭额头的虚汗,暗淡无光的皮肤与鲜亮的雪青帕子成为鲜明的对比。 邓绥又为邓阊掖好被角,回头看见兄长嫂子弟妹都在一旁候立,沉默了一下,然后带着众人出了内室,来到厅堂,只留耿小鸾在里面照看。 邓绥看到一身素净的四嫂阎嫣,柔声问她最近可好。邓弘去世后,阎嫣就带着两个儿子生活,邓广德和邓甫德都在宫中做了郎官。 “启禀陛下,家里一切都好。”阎嫣回道。 虽然晚上清冷孤寂,但邓氏家资巨万,儿子孝顺,几位叔伯妯娌也对她很是照顾。 邓绥颔首,让阎嫣坐下,又低声问邓骘关于邓阊的病情发展来。邓骘没有隐瞒一一说了。 邓绥拧眉听完,低声道:“你早该和我说阊弟的病情。” 邓骘又忙不迭地认错,这让邓绥有力无处使,只得摆摆手,静静等待邓阊醒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耿小鸾出来说邓阊醒了,请皇太后进去。 邓绥立马起身,快步走到室内,只见邓阊坐起来靠在枕头上,朝邓绥虚弱地笑起来:“二姐,你来了。” 邓绥点头,坐在邓阊的身侧,伸手握住他干瘪粗糙的手,道:“你感觉怎么样了?” 邓阊缓了缓,道:“生死有命,二姐不要为我伤心。” 邓绥听到这话,心中阵阵发酸,眼睛红了起来,声音嘶哑:“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还年轻,宫里的药材任你取用,千万不要灰心丧气。” 邓阊摇摇头,呼气急促,又缓了缓,才道:“二姐,我若去后,一切如四兄故事,不受爵赠,薄葬…… ” 人群中传出啜泣声,是阎嫣和耿小鸾在掩面哭泣。 邓绥没有回答,邓阊祈求地看着她,道:“二姐,允了我吧。” “不要担心,你会没事的。”邓绥安慰他道。 邓阊依然祈求地看着她,只看到邓绥点头,才露出笑容。邓绥面上带笑继续宽慰幼弟,心中却阵阵发苦。 邓阊清醒了不到一刻钟,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邓骘和邓绥帮着邓阊躺下去。 邓绥出了内室,外面的雨渐渐大起来,模糊了视线,茫茫地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雨大难行,邓绥在邓府待到雨小的时候才离开。告别之时,邓绥发现她的大兄鬓间生出华发,三兄瘦削不堪眼窝深陷,又看见并不是很熟悉的侄子侄女。 邓绥蓦地感到一川孤独即将滚滚而来。 “大兄和三兄务必保重身体,阊弟……阊弟劳你们照顾了。”邓绥说完,登上马车,掀开车帘和兄弟惜别。 丝雨细如愁,马车在满天愁绪中缓缓向前。 路两边的高楼华第印在纱罗做的车帘上,邓绥恍恍惚惚回想起她进宫时的场景。 她自幼长得美,又与皇太子的年龄相仿,被家族寄予厚望。为父守孝推迟进宫三年,后宫局势已成定局。 皇后册立,她入宫只是个普通的嫔妃,而非竞争后位的得力候选人。少女邓绥战战兢兢入宫,侍奉帝后二人,独得帝宠,又遭后妒,进退维谷,如履薄冰。 若一死,能换父兄家族平安,邓绥丝毫不吝惜自己的性命。 阴差阳错,苦尽甘来,先帝选择了她,废了阴皇后,立她为后。 那一刻是邓绥入宫以来最开心的时刻,悬在头顶的死亡阴影消失了,又收获了先帝的信任和敬重。 细想来,她在后宫的生活里有苦涩酸楚,也有些许可待追忆的甘甜。 邓绥的眼睛泛着泪意,但她的嘴角却微微弯起,也许正是这些甘甜才让她在漫漫长夜等到黎明。 马车进了皇宫,邓绥忙将眼泪擦干,恢复成平常镇静自若的样子。 “母后!” 细雨微风中,翘首期盼的少年看到她后,一脸欣喜地朝她跑来。 少年身后还跟着 一个因追赶不及把油纸伞打得歪歪斜斜的寺人。 “母后!”少年的脸上淋了雨,但又像汗,邓绥也分不清。 “哎,隆儿。”她回道。 刘隆拿过江平手中的伞,撑在邓绥的头顶,对她笑道:“母后,咱们回家。” 邓绥听了,神色一怔,下意识重复道:“咱们回家。” 两人回到崇德殿,刘隆去前殿换下被雨淋湿的衣服,邓绥回了后殿。 刘隆换好外衣,被江平灌了一碗姜汤,即便放了石蜜也掩不住姜味的辛辣,喝得刘隆两眼泪汪汪。 “你今天逃课了?”刘隆刚到后殿,就听母后这样问他。 刘隆愕然,脸上一片空白。他因担忧母后,确实逃课在宫门处等候母后归来。 “行了,现在跑来跑去吹风淋雨,今日就不去了,权让你休息一天。”邓绥说着轻笑起来。 “嘿嘿。”刘隆也笑起来,开心道:“母后最疼我啦。” 邓绥挥手让他随意去玩,不要呆在后殿。 “我处理奏章,你呆在这里又要帮着看,去玩吧。江平,你看着不要圣上在外面淋雨,若是出去就坐羊车。”邓绥吩咐道。 “奴婢遵命。”江平恭敬地回道。 刘隆一顿,猜测道:“……母后,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没有。”邓绥随口答道。 刘隆这下子确认了,他的母后这会子真嫌弃他。 “唉……”刘隆装模作样地哀叹一声,和江平离开后殿。走之前,陆离笑着给江平拿了一把藕荷色绘着兰花的油纸伞。 两人走在游廊上,江平问:“圣上,咱们去哪里?” 刘隆想了想,念及好久没见面的蔡伦,心血来潮道:“咱们去尚方局看看,蔡侯会在吗?” “我找人问问。”江平伸手招来后面的一个小寺人,吩咐道:“你去看看蔡侯在哪里,圣上要去尚方局。” 小寺人飞一般地消失在细雨中,刘隆阻止不及,转头对江平道:“你这样说,可不是让蔡侯在尚方局等我?” 江平笑道:“咱们到尚方局时,他未必就找到蔡侯。蔡侯忙碌,还不知今日在不在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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