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评价某人大多都是吹的,比如说某人才高,一启用便可天下太平。”刘隆冷呵一声:“贤能如母后,执政十多年,也不敢说天下太平。” 江平笑问:“那关西孔子也是吹的了?” 刘隆见过杨震,想了想,转而说道:“孔子不会拒绝为民请命之事。”他至今人仍对杨震年过五十才入仕途表示惋惜。 江平笑起来:“儒生就爱弄些虚名。” 刘隆摇头:“也有儒生重实干。对了,孝廉今日张榜。” 江平在与刘隆说那位孝廉“贤人”时并未提名字,只当一件趣事说来解闷。 现在朝政清明,君王贤明,主政的大臣也多清廉正直之人。整个大汉即便有天灾拖累,但也呈上升的趋势,吸引了不少贤人加入朝廷。 像一向向往隐士生活的挚恂,正带人如火如荼地主持全国各地学校的建设和教学。 孝廉榜单张贴出来,一共录取五十人。那位在考生之间传名的贤人却明落孙山。 考生们惊讶之余,但又觉得理所当然。孝廉,取人兼文,文不好被黜落也属正常。 这位贤人名叫陈直,父亲死后,将家产让给两位弟弟,自己却分文不取,独自取了老母亲朝夕奉养,友悌孝顺,世所罕见。 取中的孝廉入朝,正要正式朝拜太后与皇帝。突然外面响起急促的鼓声。 是鸣冤鼓! 当初议郎沈远诬告马臻时,刘隆借助这事让太尉马英在朝廷外设置鸣冤鼓,并撤了守卫。 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人敲响了鸣冤鼓。刘隆看向延尉,延尉拱手退出去查何人因何事鸣冤。 太尉马英当初制定章程,将鸣冤之人归入延尉管理。
第88章 大朝会结束,刘隆回德阳殿换了衣服,然后去学堂上学。上课之前,刘隆叮嘱江平去探探这敲鸣冤鼓的是什么人。 江平心领神会,将小皇帝送到内室,然后找了小寺人去盯延尉府审理情况。 鸣冤鼓设了许久,终于有人敲响,众人都十分好奇。刘隆下了课,江平进入内室,眉头微皱,低声道:“圣上,那人状告孝廉考试不公。” 刘隆闻言一顿,心中揣度,孝廉考试采取糊名法,亲属师长回避,录取的卷子他都一一看过,均是真才实学。 难道是考题泄露? 刘隆的眉头皱起来,抬头问:“有何证据?” 江平脸上露出一难言尽的表情,道:“证据倒没有,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河东陈直孝名扬天下,隐居山野,郡县征辟不就,录取的名单却没有这人。” 刘隆眉头舒展,不以为意道:“朝廷中名声好的贤臣比比皆是,这人恐怕是名不副实。不用管这件事,延尉自己就能处理好。” 只要从尚书台调出这人的试卷,就一定还原事情的真相。 江平颔首退下,刘隆继续上课。 二人不知道的是在考生会聚的雒阳,悄悄涌动着一股暗流。 下午,刘隆下学归来回到崇德殿后殿,竟然看到了邓骘和邓豹。邓豹是邓骘的堂弟,现任河南尹。 当年,邓豹与李郃争夺河南尹之位,邓豹略输一筹,李郃成为河南尹。如今李郃接替袁敞高升司空,空出的河南尹最后仍落入邓豹手中。 二人朝拜后,刘隆奇道:“大舅父和河南尹一起拜见母后,莫非舅家有事?” 邓骘忙摇头,道:“家中一切甚好,劳圣上挂念。雒阳城这几日传着一个流言,河南尹觉得不妥,故而与下臣一起来拜见圣上陛下。” 河南尹下辖二十一城,郡治雒阳,相当于后世的首都市长。 “什么流言?”自刘隆即位以来,水旱蝗震不断,朝廷上下转而都在宣传天行有常,而非天人感应。因而,一直在民间流传的谶纬也少了许多。 邓豹斟酌道:“外面的士人说察举孝廉乃是祖制,如今孝廉选拔但求其文,不讲德行,录取名额又少。与之相反, 俗吏武人哗于朝堂,特别是……武举录取人数远超于孝廉,实乃不公。” 刘隆听了,低头沉吟,然后问:“今日敲鸣冤鼓的也是孝廉?” 邓豹闻言点头,刘隆转头看向母后道:“他们这些人倒是有备而来。” 邓绥点一点头,问邓豹道:“那些孝廉怎么看?” 邓豹苦笑道:“大部分人义愤填膺。尚未举办考试时,郡国每年推举孝廉约莫二百多名,但现在……尤其是今年只录取了五十名。一些郡县两年都未有孝廉取中,故而人心浮动。” 刘隆理解这些孝廉反对的缘由,原先可以不用考试平流进取,现在却要参与激烈的竞争。是个孝廉就会反对,哪怕是已经考试通过的孝廉。 刘隆突然笑了一下,看向邓豹:“舅家怎么看?” 邓豹顶着皇帝笑眯眯的眼神,后背一寒,头皮发麻:“臣与特进唯太后圣上之命是从。” 刘隆闻言,展颜笑道:“也是,世家子弟多任子出仕。河南尹不必紧张,咱们是自家人,日后相处时间长了,你自然就了解我的性子。” 以前邓骘诸兄弟都在时,都是他们兄弟围着太后皇帝转。现在邓训一脉只剩下邓骘一人,少不得要提拔从兄弟作为臂膀。 邓绥见了不以为意,对邓豹说:“你们先回去密切监督传言,若有问题,及时向我禀告。” “谨遵陛下圣命。”邓豹和邓骘告辞,一起退出,殿内只剩下邓绥和刘隆。 “下次朝会要有热闹了。”刘隆可以预见从明日起,弹劾孝廉考试的奏表会如雪片一般飞来。 邓绥看着一小摞奏表,以目示意:“不必等下次朝会,今天就开始热闹起来。” 刘隆听了微微一顿,拿起几本随意翻看,果然是请求停止孝廉考核的奏表,再看看上表人的姓名,心中大致有了数,然后又在心中琢磨起谁会同意孝廉考核。 尚书台的人肯定会同意,太尉马英司徒刘凯估计轻易不表态保持中立,司空李郃可能中立偏同意。 至于其他人嘛,事情可能就会变成大世家与小世家之争。 “母后,咱们要怎么办?”刘隆转头看向母后,问道。 “你愿意恢复原状?”邓绥笑问。 刘隆连忙摇头,道:“若是恢复原状,那就是眼睁睁看着大汉去死。” 刘隆说完,就听到一道急促的低呼,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原来是樊嫽,只见她脸色苍白,忙不迭告罪。 刘隆朝她微微一笑,道:“樊女史的修养好像不如马女史。”马秋练此时也坐在殿内,刚才刘隆说那话,她恍若未闻。 然而,马秋练听到这话后,微笑道:“圣上谬赞,樊女史年纪尚轻。” 邓绥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天色尚早还未到薄暮时分,转头对马秋练和樊嫽道:“你们二人最近繁忙,下午先去休息,待晚饭后再过来。” 樊嫽脸色惨白,后背汗出如浆,恍恍惚惚和马秋练一起拜别太后皇帝。出了后殿,初夏的风一吹,樊嫽只觉得浑身发寒,六神无主。 “马姊姊……”樊嫽求救似的看向马秋练,她好像做错了事。 以前,樊嫽都是把皇帝当做年幼的弟弟,而且是离不开母亲的弟弟,顶多是聪颖的弟弟。 今日,这个弟弟把外皮一脱,竟然变成可怕的陌生人,说着“危言耸听”的话,关键是皇太后竟然没有反驳。 这…… 新的发现让樊嫽心惊胆战,重新审视这个得知生母非皇太后时哭唧唧跑来求母后安慰的少年。 马秋练握住樊嫽的手,脸上露出温和而坚定的神色,安慰道:“别怕,没事。咱们去花园中的凉亭坐坐。” 樊阎耿三个女史的身份特别,皇太后有意从中为圣上取后妃,这三人也心知肚明,故而她们潜意识地将皇帝当做任务的目标,至于皇帝品性性情则下意识地忽略了。 即便在意,她们所看到的皇帝也大多是依从皇太后,天天口上说着“母后说的是”“就按母后说的办”“我听母后的”。 长期耳濡目之下,皇帝在她们的眼中难免就变成了皇太后的附庸。然而实际上,皇太后与皇帝之间的默契即使是她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女史也比不上。 “母后说的是”背后是皇帝对皇太后施政理念和施政手段的赞同。 还有被几位女史私下作为谈资的皇上哭着向皇太后求证生母的事情,马秋练怀疑这背后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太后皇帝二人并未因 为生母事件而生疏,但那几位寺人却死了。 然而,马秋练什么也不想深究,陛下让做事就做事,陛下不让她知道的知道也当不知道。 两人往北走,在御花园中漫步,夏意浓烈,花儿开得绚烂,叶儿浓得翠绿。 但是樊嫽却心不在焉,脑海中不断浮现自己被赶出宫的下场,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恨不得缩地成寸,一步跨到马女史口中的凉亭。 马秋练则不疾不徐,满眼都是繁花,甚至还折了一朵蔷薇花插在发间。 “不用怕,你这样畏畏缩缩的样子到了别人眼里,就变成了失宠。咱们在宫中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要稳住自己。”马秋练一边低声说话,一边折花给樊嫽戴上。 樊嫽闻言,稳稳心神,将头低下,小声问:“马姊姊说的有道理,稳住后才能想办法。” 马秋练笑了声:“稳住后,落败的姿态比较好看。” 樊嫽一愣,气急地叫了一声马姊姊。马秋练躲着往前跑,两人打闹着来到凉亭。 樊嫽举目四望,凉亭视野开阔,亭下碧波荡漾,远山青黛,夏风习习。 两人坐定,马秋练问樊嫽道:“你可记得当年张俊泄省中密语案?” 樊嫽回道:“当然记得,前司空袁敞自杀,张俊等人流放岭南,恐怕很难再回京师。” 马秋练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前车之鉴要牢记在心里,若是你我二人卷入泄密案,只怕比张俊等人的处罚还要严重。” 樊嫽想了想,郑重地点头。相比于尚书郎的张俊,樊嫽等人接触的事情更加核心。她们甚至比一些朝中大臣还清楚皇太后的心中所想。 马秋练道:“咱们的主子是皇太后,只要把这个位置摆正,基本上都没什么大事。皇太后仁善不会亏待我们。但若是位置摆不正,就……” 马秋练给了樊嫽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樊嫽立马道:“我时刻牢记着呢,满心满眼都是陛下。” 马秋练颔首,道:“这就对了,其他的不用你操心。陛下让你知道的,你不知道会给你说明白。陛下不让你知道的,即便知道也当不知道。所以听到什么话,不用惊讶,权当自己就是殿中的一盆盆景。” 樊嫽深吸一口气,心中仍然充满 了疑惑,但她将这些疑惑压在心底,向马秋练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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