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任由他哭诉,待哭完了,只说从长计议要与重臣商议。太仆见太后没有允口,心中焦急。 只是皇太后执政十数年,积威颇重,太仆不敢强逼,便将目光转移到皇帝身上,又从孝文帝哭到孝和帝。 无奈刘隆郎心似铁,他连供奉宗庙祖宗都嫌花费多想停了,对着太仆推辞年纪小,朝中事务一概听母后和朝臣的。 太仆心中一梗,只好离去,等待再战。然而他出去的时候,与抱着奏表前来的尚书仆射左雄迎面碰到,一双眼睛盯着左雄,都瞪圆了。 就是左雄无事找事,上表请求考核孝廉,以至于到了今日失控的局面。 左雄颔首让路,请太仆先行,然后请寺人通禀,得了许可,进殿拜见帝后。 刘隆对左雄比刚才的太仆要热情,问:“左卿 所来何事?” 左雄将奏表呈上,道:“郎官闻言朝中大臣对孝廉考核颇有微词,上表陈情,言孝廉乃国之栋梁,不可滥竽充数。若不择而任,怕是遗祸无穷。” “故而下臣请陛下圣上明鉴,三思而后行。” 邓绥道:“将奏表呈上来吧。”黄门侍郎将一摞奏表搬到皇太后的桌案上,邓绥拿出一本翻看,里面全是陈述孝廉考核的妙处。 “此事需要从长计议。”邓绥看完一本淡淡道。 左雄恭敬地退下,临走时余光瞥见皇帝的贴身寺人去太后桌案上搬自己送来的奏表,心中稍定。 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参与孝廉是否考核的大讨论,尚书台颇有些捉襟见肘,只盼着皇帝太后能给予支持。 然而,事情到现在仍悬而未决。世家大族不让步,小世家抱团头铁硬抗。 孝廉若须考核,这些饶有家资的富户还有机会成为孝廉;但若不考核,只怕一丝机会就不会有,只能蜗居乡里,世代为佐吏,为他人做嫁衣。 左雄不管世家之间的争夺,他认定朝廷选官须选饱学质朴之士,而非沽名钓誉之徒。这孝廉必须要考核,左雄心中坚定道。 左雄忧心忡忡地出来,正好碰到太常杨震,拱手见礼,待杨震去了才直身离去。 杨震进了殿内,朝拜过帝后二人,道:“陛下圣上,朝中关于孝廉考核一事众说纷纭。孝廉录取仅数十人,两郡国尚出不了一位孝廉,长此以往只怕郡国人心浮动,天下难安。” 邓绥点一点头,道:“杨公所虑甚是,只是这些孝廉……” “来人,去尚书台把所有黜落孝廉的考卷取来。杨公学问淹博,你看看这剩下的人中可有补遗。” 不一会儿,一位尚书郎抱着封存的试卷过来,一一请杨震观看。因为时间紧,杨震来不及细看,只跟着批阅的字迹看去,眉头紧锁,血压飙升。 杨震被誉为关西孔子,腹中学问是一等一的,眼界自然高,如今看到这样不伦不类的试卷,着实内心震撼,不可置信道:“这就是大汉的孝廉?” 刘隆郑重地点点头,道:“今年的生源还比往年要好上许多。” 杨震忍了又忍,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我府上偶有孝廉拜 访,均为饱学之士,不料其他的孝廉竟然荒废学问至此。” 刘隆悠悠道了一句:“没有学问的孝廉怎么敢去拜访杨公?” 杨震闻言一顿,道:“下臣惶恐。” 邓绥道:“于国取才当取贤明。不是朝廷不肯扩大录取人数,而是这些孝廉经学不通,实在令人难以信任。” 刘隆在旁边补充了句,道:“他们都过不惑,仍然是这般水平,连朕的几位伴读都不如。” 杨震闻言叹气,这些黜落考生的表现实在让他无颜求情,拱手告退,离开之前又强调了自己的担忧。 连见三人,刘隆转转脑袋,小口喝着花果露,甘甜香浓的气息让他忍不住喟叹出声,道:“上午应该不会有人来了吧。”三派都来了代表。 正说着,又听人禀告说特进请求面见陛下。 “大舅父不是忙着武举,怎么来这里了?”刘隆心中纳罕,嘴上说着快请人进来,又让陆离准备了花果露招待邓骘。 邓骘见刘隆在殿中忙朝拜帝后二人。相比于刚才,刘隆的姿态随意了许多,问:“大舅父你来了。这花果露又香又甜,大舅父你快尝尝。” 邓骘忙道:“下臣多谢圣上关怀。”说罢,邓骘捧着花果露小心啜饮几口,称赞不已。 邓绥打断二人关于花果露追捧的谈话,直接问道:“大兄,你所来何事?” 邓骘忙将花果露放下,恭敬地回道:“这些日子来朝中关于孝廉的争论将武举牵扯其中,说孝廉录取人数远低于武举。下臣惶恐,不知是否按去年的标准来?” 邓绥听了,沉吟半响,道:“一切如常,今年的武举进士大部分会派往并凉二州。” 今年春上,护羌校尉虞诩来表上奏,说是诸羌大体已经臣服安定,想必可以征发兵役,随汉作战。 邓骘听了,道:“下臣遵命。”邓骘说完事情,得了明确指示,正要告辞离去。 刘隆突然想起邓弘的儿子来,问道:“大舅父,凤表兄在虎贲卫任职,广宗在家守制,广德和甫德最近做什么?” 邓广德和邓甫德是邓骘四弟邓弘的儿子,据说两人都精研经学,素有学问。 邓骘道:“两侄年纪尚幼,正在家中读书侍奉母亲,只 是广德的身体不甚好。” 这两兄弟年纪与邓广宗相仿,想必是到了该出仕的年纪。 刘隆闻言眉头微微一皱,看向母后,道:“还是要以广德表兄的身体为重,让太医与舅父一起回去看看,千万不要讳疾忌医。至于甫德表兄,不若先来郎署?” 邓绥听了,微微沉吟,道:“先不急。甫德既然承父业,就先在家中学习。” 刘隆恍然大悟,想起即将出台的政策,道:“母后所言有理,大舅父且听母后的,让甫德表兄不必着急。” 邓骘虽不知帝后二人何意,但也知道太后妹妹肯定不会坑自己人,于是道:“下臣会向甫德传达陛下和圣上对他的期盼。” 邓骘离开后,殿内恢复了安静。刘隆听到邓广德身体不好,心中忍不住怀疑邓训一脉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难道是家族遗传病? 这样的后族不等刘隆打压,就自己衰落了。刘隆招来江平,嘱咐他从库房取些药材着人送到邓氏。 邓广德身体不好,刘隆是今日第一次听说。他还从邓广宗处听到邓阊的独子邓忠身体也不大好,老是生病。 刘隆吩咐完,低头一看桌案,上面的奏表一本还未看完,于是伏案处理起来,才批阅了几本,陆离又过来传膳。 饭后小憩一会儿,下午总算能得个清闲,刘隆将奏表全部处理完。 晚上,刘隆洗漱完躺在榻上,脑子里都是孝廉考核与否,嗡嗡地惹人睡不着觉。 “唉,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孝廉考核是趋势,这些人太糊涂了。”刘隆叹息不已。 躺在小榻上的江平,先是附和了一句“圣上玄鉴深远,圣明烛照”,然后又跟着批评起这些臣子蠢笨,丝毫不明白圣上良苦用心。 刘隆闻言笑起来:“他们聪明着呢,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罢了。” 江平道:“圣上心如明镜,这些人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你不必放在心上,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上学呢。” 刘隆闻言“嗯”了一声,躺在床上。四月,周围已有些许夏日的燥意,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复盘起这次的事情来。 一切都如常,只是“大孝子”陈直这步棋在刘隆看来就是一步废棋。 若是 有才,何不做试卷,一举得中? 若无才,怎么还敢来考试? 陈氏并非河内郡著姓,能选上来必定是有真才实学。选举不公不明的郡国二千石被弹劾了不少,应该不会有郡国二千石顶风作案。 这陈直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难道不怕得罪太守?还是说此事有太守授意? 刘隆记下明日一早,去找河内郡太守履历一事。他想得脑子发疼,也没想明白这件事,就昏昏睡去了。 刘隆不知道的是陈直这个人选还与他有关哩。新年时,大臣得知皇帝知道太后非其生母。 围绕着孝顺母亲,有世家选中了陈直作为皇帝的突破口。 现在朝中事务由太后亲自处理,这次取消不了孝廉考核不要紧,只要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出现裂痕就好。 太后终将会老去,而皇帝终将会亲政。一朝天子一朝政策,只要皇帝反感太后,等皇帝亲政后全盘推翻太后的政策不是梦。 按照一般流程,日渐年长的皇帝必将与大权在握的太后发生矛盾。 皇太后现在威仪炽胜,恐怕无论是朝臣还是皇帝都难使孝廉考核取消,但陈直一事就不同了。 天怜孝子! 只要皇帝出言保下陈直赐予孝廉,他们这些世家就敢暗地里支持皇帝夺权。即便保不下,皇帝只要表明态度,他们也敢跟着皇帝干。 然而世家的媚眼抛给了瞎子,小皇帝无动于衷,仍然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太后,天天嘴里“母后说的是”“我听母后的”。 这让一众对太后施政理念不赞同的世家既愤恨又无奈。他们找不到一个维护自己利益的代言人,只能挣扎求生。 小皇帝不仅无动于衷,还将此当成奇闻笑话来听哩。 “你说我在德阳殿埋一罐黄金,后人挖出来会怎么宣扬?”刘隆突然奇想对江平说。 江平一边为他整衣服,一边思考道:“蔡侯那里恐不好取黄金。”这些年宫中崇尚节俭,金银器物丝毫未添,一坛黄金可不是小数目。 刘隆笑起来道:“不必这么认真嘛。” 江平一脸正色:“君无戏言,圣上可记得桐叶封弟的故事?” 刘隆“哦”一声,又叹了一口气,道:“中 午,我要吃小鸡炖蘑菇。” 当皇帝忒不自由,但在这个时代,不当皇帝更加不自由,还是当皇帝好。 “好嘞,里面再给圣上放几颗茱萸,滋味更鲜美。”江平笑着应道。 孝廉考核还未争出结果,朝廷就迎来武举殿试。这次殿试举众瞩目,朝臣都在关注武举是否也像孝廉考核那样降低录取率。 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连武举考生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生怕一无所获,铩羽而归。 邓骘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主持完这场复试,又请皇太后皇帝观看武举技勇考试,又在德阳殿举办文试。 武举有惊无险地结束了,邓骘拿着试卷,抽调了一部分尚书郎,依照去年的标准点了一百多人的武进士,呈给皇太后和皇帝。 邓绥没有意见,刘隆也没有意见,榜单就这样挂了出去。 众人哗然。很多孝廉都破防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人都能入仕,他们却在乡野之中消磨年华,一下子群情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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