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秋练起身,摆手道:“樊妹妹不用客气,咱们都是女史,理当守望相助。时间不早,咱们回去吃饭。这个时候想必陛下圣上已经商讨完事情,早日处理完奏表,咱们早一些休息。” 樊嫽跟在马秋练后面往外走,她突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张口道:“圣上……” 马秋练转头,食指树在粉色的唇边,嘘了一声,道:“圣上不是普通人。” 马秋练的父亲马融是帝师,每每说起皇帝都赞不绝口。能让她阿父这样的聪明人称赞的人又岂是普通人? 樊嫽闻言,用发凉的手拍拍额头,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道:“我知道。我保密。” 马秋练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拉着樊嫽的手回崇德殿偏殿用饭。 两位女史出去后,刘隆和母后的谈话随意起来,也更加直白。 “我还以为还要再等两年,下面才会反对,没想到现在就爆出来了。”刘隆有些郁闷。 邓绥道:“人家又不是傻子,孝廉今年录取五十人,儒生不到一半,刀子就搁他们脖子上了,现在不反抗什么时候反抗。” 刘隆唉了一声,道:“孝廉考试施行几年了,录取的标准已经降到最低,录取率哪里低了,这些人不要睁着眼睛乱说。” “考不上孝廉要找找他们自己的原因,有没有认真学经学?” 话音刚落,邓绥疑惑地看着刘隆,道:“你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刘隆闻言嘿嘿笑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母后,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邓绥道:“挚公现在在雒阳。”闻言,刘隆的眼睛亮起来。 连着几天,关于请废孝廉考核的奏表如雪花一样飞到邓绥的桌案上。 崇德殿展开了几场争辩,尚书令和尚书仆射左雄舌战群雄,没有落入下风。 不过刘隆都不在,对此引以为憾。 “大汉的朝臣会群殴吗?”刘隆悄悄问江平。 江平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正色道:“群臣在殿上互殴,乃是御前失仪对圣上不敬,免官下狱都不为过。” 刘隆想起了现在的皇权,点了点头。 东汉最著名的是外戚和宦官,外戚宦官强盛的时代都是皇权鼎盛的时候。外戚(宦官)依附皇权而存在,他们掌权是皇权的旁落,而非皇权的低落。 刘隆很快见识到了东汉大臣的嘴仗。请废孝廉考试的奏表一直留中不发,尚书台又全力支持孝廉考试,这些大臣心中焦急,就在朝堂各陈理由,打起嘴上功夫来。 “察举孝廉乃是祖宗旧制,现在尚书台违背祖制,操弄权术,置良才不用,仅靠一日之功就取人,实在可笑!” “往昔郡国每年举荐孝廉约莫二三百人,自从考核后,只录取几十人,甚至数十郡国连续三年未有孝廉出现。长此以往只怕民心不稳,恐有变数。请陛下圣上三思啊!” “考核的标准就放在那里了,这些孝廉学识浅薄通不过考核,与考试与什么关系?他们若是有真才实学,那些试题对他们而言易如反掌。” “各位也别在太后圣上面前装委屈,你们自己看看那些考生写的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郁郁乎文哉’写成‘都都平丈我’,孔子听了都惭愧有这样的徒子徒孙,还当孝廉为天下楷模呢,不如回去种粟米。” “你……你……孝廉乃是取孝子廉吏,岂可因文而废人?本为取德为天下楷模,但最后以文取人,岂非本末倒置,缘木求鱼?” “此言差矣,纵观朝堂诸公,名闻天下者文必达,如杨公、李公、虞公、挚公、许公……” “此次河内郡的孝廉陈公亦是名闻乡野的大贤,然而因为考核被遗漏在外,这难道不是朝廷的损失吗?” “呵……陈公,有何著作?有何卓行?有何徒弟?” 刘隆看着下面大臣你来我往的争吵。一群人吵吵嚷嚷,吵到最后也不罢休,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若非两拨人都克制,只怕就要挥着笏板打起来。 这大臣说起“陈公”脸上泛起崇拜的神情,朗声对同僚道:“陈公出自河内郡,父亲去后,家中资产分毫不取,只取了母亲奉养,晨昏定省,亲尝汤药,乡人无不称赞。” 与他相对的大臣丝毫不以为意,谁还不是道德标兵咋的? 就在座的大臣中有推财让兄弟履历的,就有好几个。 明白人对推财的门道知道得一清二楚,兄弟拿了钱财 ,自己要了名声,然后被令长征辟入仕。当然,其中也有真情实意者,但推财确实能带来结结实实的好名声。 晨昏定省那是礼仪之家必备的,亲尝汤药大部分人都能做到。他也是闻名乡里的大孝子哩。 这“陈公”举止寻常,又无才名加持,不过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孝廉罢了。 大臣看到对手不以为意的样子,嘴角弯起,放出大招:“大汉连年水旱蝗震,陈公家道中落,日渐困窘,但羹饭必母亲先吃然后再妻儿己身。” “陈媪怜惜孙子,每饭必分孙子。后来陈公家中缺乏粟米,又恐母亲分食儿子忍受饥饿,便忍痛将儿子埋了。” 听到这话,刘隆浑身一震,脑海浮现出“郭巨埋儿”这个典故。 大臣面露得意之色,扫了眼被震住的同僚,道:“谁知陈公往下挖土时,竟然挖出两坛黄金,解了饥饿孤寒。这难道不是上天奖励孝子,是什么?” “为官者牧民天下,此等为父不慈之人,还请皇陛下圣上降罪以正视听。”反对者言辞慷锵。 虎毒尚不食子,为人父母怎么能将孩子置于死地? 大臣反驳道:“忠臣求于孝子之门,陈公侍母至孝,必当为陛下圣上尽忠。你所言大谬!” “上天尚且奖励此等至孝之人,更何况人乎?陈公遗贤于野,乃是诸公的不作为。” “黄金怎么来的尚不清楚,怎么能说是上天奖励这等无稽之谈?” “大汉尊崇孝道,此等孝子反遭质疑,让俗吏武夫列于朝堂,呜呼哀哉,儒道衰矣。” “俗吏怎么了?孝廉取廉吏,文吏兢兢业业清廉正直,为国为民,恪尽职守。廉吏举孝廉,要看才能治绩,又要课笺奏,一点都不比儒生简单。” “没有武将谁来镇守边关?西羌蠢蠢欲动,南匈奴佯做臣服,鲜卑乌桓夫余屡次衅边。你们文臣靠一支笔治理百姓,武将则是与外族玩命。孰重孰轻,陛下圣上自然心中有数。哼!” …… 下面的大臣几乎全部加入了论战,刘隆的脑子都是嗡嗡的。往日端坐的朝臣,各个直起身子,挥舞臂膀,争得面红耳赤。 邓绥面无表情,刘隆看得烦躁。邓绥朝黄门侍郎看了一眼,这黄门侍郎朗声 道:“肃静!” 殿下为之一静,邓绥道:“此事关乎国家社稷,诸公有何意见上表就是。延尉何在?” 延尉出列,邓绥问:“鸣冤鼓一案可有定论?” 延尉恭敬道:“小臣邀了马公、刘公和李公,共同复核陈孝廉落选一案,裁定尚书台审卷无误。陈公试卷上未做一题,只写了‘臣勤于侍奉母亲,无暇为文,唯祝圣上长乐未央,万寿无疆’。” 邓绥颔首,道:“如此看来,尚书台批阅试卷是秉持公正。” 延尉道:“是,陛下。” 邓绥再次点头,看向黄门侍郎。黄门侍郎会意,散了大朝会,大臣们走在路上还在相互争吵。 一人问:“王公何必刻薄,孝廉考核于国无益,徒增人力?” 王公一拱手道:“若真是于国无益,朝廷又怎么会实行?” “所以,我辈当拨乱反正。” “哼!时移俗易,人心不古,孝廉未必是孝子廉吏,但能文者必通圣人之言。”受过圣人教化的人一定比一般人要好上很多。 “诸公大谬,以文取人只是小道,高祖皇帝何曾读过书?不也诛暴秦,建皇汉。” “高祖皇帝有萧何、韩信、张良,叔孙通,你口中的陈公有谁?” “你……你不可理喻,现在的孝廉考核存在问题,你难道视而不见吗?” …… 刘隆与母后一起回到崇德殿后殿。今日朝中有重大事务,邓绥为刘隆请了假,让他跟随自己处理政务,不必上学。 回到殿内,刘隆和母后叹了一声,道:“大臣们对孝廉考核看起来怨气很深啊?” 邓绥坐下来道:“关系到切身利益,自然有怨气。” 刘隆跟着坐下,道:“这个什么陈公怪得很,父亲死后分家产什么也不要,只取了母亲奉养。他有钱奉养吗?” 江平在一旁接着道:“若他有钱,要么实际上分了家产,要么父亲在时置了私产;若没钱,母亲跟着他岂不是吃苦受累?” 刘隆赞同似的看了眼江平,道:“对了,就是这个理。” 邓绥抬头刘隆,问:“若你该怎么办?” 刘隆想了想道:“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人也要,钱也要。” “要人做什么?人老了,也不能做活。”邓绥悠然道。 刘隆道:“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是好。再说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无论上辈子的妈,还是这辈子的母后,妥妥的都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邓绥见刘隆说出的话不假思索,心中熨帖,轻声笑了一下,道:“我看你说话的重点在最后一句。” 刘隆闻言笑起来,江平则在一边出了一脑门的汗。 “那黄金怎么回事儿?”陆离听到小寺人转述完这离奇的事情奇怪道。
第89章 “要么他爹埋的,要么他娘埋的,要么他自己埋的,总不能是老天爷埋的。”江平听完,随口回了一句。 家中金银藏在地下是很常见的事情,被挖出来不足为奇。 刘隆听了为之绝倒,趴在案上唉哟哎哟地揉肚子。江平不明所以,满脸疑惑,这更让刘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邓绥让陆离端来花果露给小皇帝喝,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刘隆笑道:“就是想笑,连江黄门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朝中大臣难道就没有猜到?怪可笑的。” 邓绥听了,抬头看了一眼刘隆,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心中道,小傻子。 邓绥无奈地摇头,吩咐陆离搬来一小摞奏表,让刘隆自去批阅,不要在这里捣乱发笑。 “唉……”刘隆叹了一声,小声嘀咕道:“好不容易今日不上学,还不让休息了。”家长请假让学生摸鱼的日子简直美滋滋。 邓绥没听清,问:“你在嘀咕什么?” 刘隆正色道:“我在督促自己为母后分忧。” 邓绥指了指旁边的桌案:“快去批阅,等会儿怕是不得闲。” 母后说话极其灵验,刘隆一本奏表还未看完,就听到太仆过来求见。 邓绥允了,太仆一过来就哭诉孝廉考试不公,违背祖制,望陛下圣上拨乱反正,方不负祖宗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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