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交换着看得差不多了,邓绥问:“诸公都是朝廷重臣,学富五车,可看出什么来了?” 太尉马英道:“这些考生文墨不通,怎堪当孝廉?” 司空袁敞接着道:“更令人痛心的是这些人怎么被选上的。” 太常李郃道:“我听闻地方豪族请托之风盛行,郡国二千石多不能拒,这些子弟想必也是出自这些家门。” 司隶校尉道:“一些孝廉进入郎署之后,行不法弄权势,职小尚且如此,若是位尊那不是要凌虐天下百姓了?” 众人都批判起这些孝廉不学无术和郡国二千石举才不明,邓绥与皇帝也颔首。 太尉马英担忧道:“这些人是不通文墨,但黜落过多,怕是郡国百姓担忧。” 邓绥看向众人道:“那诸公可有良策?” 司隶校尉道:“郡国二千石所举非贤坐罪,只要往监狱里一关,看哪个还敢与豪族勾结不顾贤与不肖推举豪族子弟?” 其他人倒吸一口凉气,特进邓骘斟酌道:“坐罪过了,若只是察觉失当,降级罚俸就是了。” “对啊,坐罪过了。” “是过了。” “司隶校尉太严苛了。” 听邓骘说话中听,其他人纷纷附和。在座的诸位几乎都有族人和门生担任郡国二千石。 太常李郃沉吟道:“但这只是解决了一时的问题,不如扩大察举的名额,郡国上贡,朝堂考核,通过者入郎署。” 一人摇头道:“李公所言有不妥的地方,京师繁华之地文教兴盛,比边荒之地要好上很多。这样一来,只怕孝廉都出自文教兴盛之地了,对边地不公。不妥不妥。” 李郃顺着思考道:“那不如划定名额?如之前的孝廉一样。” 邓绥点头,对李郃和提出不妥的那人说:“这事交给你们两位,务必讨论出一个既公平又要兼顾边地的章程来。” 司徒刘凯闻言,立马将头转向李郃等二人,问:“那孝廉名额多少,若都如今年这样的考核比例,怕是郡国不安。” 以前有些大郡还能每年出两三个孝廉,这次考试能保住一个就不错了。 左雄出声道:“朝廷选才,多路并举,孝廉之外又有举茂才、任子、明经、明法、明算等,不妨增加这些科目的名额。孝廉原是堪为楷模的孝子廉吏,本来就是优中取优。”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他们慢慢触及到封建社会的核心组成——选官制度。即便是注意到了,也大多在思考,究竟什么样的选官制度才更适合大汉。 刘隆听着下面的讨论,他知道很多改革不是一蹴而就,需要长时间讨论争吵,需要根据现实不断试验调整,不能操之过急。 现在让大臣认同孝廉考核的目的已经达到,其他再往前一步就是胜利。 众人讨论完,各自领了任务散去。刘隆起身舒展手脚,江平奉上一盏蜜水,他端起喝了一口,看了眼窗外。 外面刚下过小雨,宫殿清洁,草木清新,看来就是新年新气象。刘隆的心情好极了。 “不知道他们会拟出什么样的章程来?”刘隆猜测这些大臣拟的章程肯定要大打折扣,不过他还小,时间还长。 邓绥笑道:“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当年光武帝度田都度不下去,只能强行中段。现在他们母子都在挖豪族进一步飞黄腾达的墙角,每次挖一点, 锲而不舍迟早能挖断。 现在考试政策出来后,那些经学传家的文化士族成为他们的拥趸,联手打压地方豪强。 但若要问刘隆害不害怕这些文化士族成为历史上的王庾桓谢那样的大族?只要以文选官在一日,刘隆就不怕。 眉州苏珣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唐宋八大家占其三,家学渊源,但后世却不闻其子孙。 良好的家境、优越的学习氛围、汗牛充栋的书籍……这些都有助于家族子弟学习,但这都不是决定条件,决定条件还在于个人。 只要朝廷坚持以文选官,就能慢慢磨掉这些世家。 如果百姓生活好了,有更多的时间和钱财去学习,那么整个社会都将流动起来,大汉也会越来越好。 刘隆坐下托腮,畅想大汉美好未来。邓绥看了眼刘隆一脸憧憬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 这孩子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发怔了。邓绥低头继续处理公务。 刘隆回过神来,见后殿无事,心里又想着外面的花红柳绿,于是说:“母后,我出去玩去了。” 邓绥嘱咐道:“外面刚下过雨,小心地面湿滑。江黄门,不许叫圣上去水边玩。” “知道啦。” “奴婢遵命。” 刘隆领着一群人出了房门,外面草木清香甜润的气息顿时让他耳目一新。 “哪里桃花开得好?”刘隆出了崇德殿,转头问江平。 江平一边嘱咐他慢点走,一边想了想道:“禁苑里有一片桃花林,宫里吃的桃子都是从上面摘的。” 说到桃子,刘隆突然想起了蜜桃乌龙。他好像将茶树籽交给了上林苑,事情太多竟然把茶叶的事情忘记了,在咖啡没传进来之前,茶叶可是提神的利器。 “我记得几年前上林苑种了荼,你有时间问问这荼种得如何,能不能泡水喝。”刘隆又道,江平点头记在心里。 地上的青石砖在雨水的浸润下颜色变深了,青石砖上还有零星地沾着青嫩的落叶以及偶尔几片粉白色的花瓣。 “这是什么树?”刘隆指着旁边的一棵树问,只见新芽嫩叶成酱红色,枝条上开着一簇簇粉白色的花朵。 “这是李子树。”江平回道。 刘隆看了一眼满树繁花继续往前走,只见一朵朵粉红色的云彩凝伫在如茵的草地上,地上散落着粉红色的花瓣。 雨后初晴,灰白色的云层被阳光撕裂开来,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举目四望周围的一切都格外的清新自然。 刘隆忍不住大口地呼吸起来,这就是大自然的气息吧。 突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刘隆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三个漂亮的小姑娘各自抱着一枝桃花从假山后面转过来。 阎雪、耿纨纨和樊嫽。 不独刘隆发现了她们,她们也发现了刘隆。三人脸上下意识地露出笑容,快步朝这边过来行礼。 刚淋过雨的青草上又湿又滑,还不等刘隆提醒她们慢点,就看到跑得最快的耿纨纨脚下一滑,下意识地抓住身边的两人。 刘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先是耿纨纨滑倒,然后被连累的阎雪和樊嫽也随之滑倒在地上。 啊这…… “快去扶三位女史。”刘隆对身后的宫女道。 五六个小宫女跑过去将三人扶起来,樊嫽等人又羞又急,衣服沾上草汁和泥土,颇显狼狈。她们低着头来到皇帝面前。 “咳咳,你们以后慢点。”刘隆嘱咐了一句,然后冲三人颔首,若无其事地率人离开。 等离樊嫽三人远了后,刘隆这才忍不住笑出声,抬头看见江平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刘隆立马认错道:“我知道背后笑人是不对的。” 江平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圣上。”说啥就是啥,看到妙龄少女,难道没有一点少年情窦初开的感觉? 江平不得不相信,圣上口中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他只是十二周岁。 这一刻亲娘舅为榆木脑袋的大外甥操碎了心。 刘隆在外面逛够后,就带着江平等人回到了崇德殿。 这样悠闲的日子才是皇帝该过的日子啊,刘隆坐在榻上,啃着果脯,心中忍不住叹道。 “中午吃炙羊肉,要多加些茱萸。”刘隆吩咐道。自己或许在长个子,他总感觉饿得快。 今天是学堂休沐,他那些伴读自从成了亲,昨天晚上都跑回去住了,真是见色忘友。 今年或许是老 天爷开眼,春上雨水都恰到好处,今年一定是个丰收年。刘隆这些天的心情都变得雀跃起来。 难道是连绵多年的水旱灾害终于结束了?想想也是,便是再反常的天气在十年后也会慢慢恢复正常嘛。 不过刘隆的好心情被两封信给破坏了。 这是司空袁敞儿子袁盱和尚书台尚书郎张俊之间往来的信件,里面讨论的正是尚书台商议的国政内容。 东汉虽置三公,事归台阁。尚书台处理着朝政政务,里面的内容自然是十分机密,禁止向无关人士泄密。 张俊竟然敢将禁中的事务与袁盱讨论,这袁盱还是三公袁敞的儿子,出身世家大族。刘隆十分生气,今日敢泄露朝廷的事务,明日是不是拿着朝廷的权力邀宠获利。 邓绥也是一脸愠色,泄露禁中之事本就是大罪,竟然还是与三公联系紧密的人。这不禁让邓绥想起了先帝当年从窦氏夺权的事情。当年先帝与司徒里应外合,才诛灭窦氏。 刘隆将信拍在桌子上,面露怒色道:“他进尚书台时,难道没有人告诉他要不得泄露禁中之事吗?怎么还敢这么做?” “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袁盱是谁?”张俊和袁盱在信中对尚书台的政策大发议论,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但其实,朝中之才超过这两人的有不少。 邓绥缓了缓神,对黄门侍郎道:“派人严查此事,按律处理。”黄门侍郎神情一肃,恭敬地退下。 邓绥吩咐完,转头去刘隆说:“国有国法,这事必须要有给一个交代。” 刘隆点头称是:“母后,必须要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严肃处理。”邓绥郑重地点点头。 此事性质恶劣。延尉领命之后,就带人将张俊和袁盱下狱,并派人搜查两人住所。 司空袁敞知道此事后,看到被剪手押送的儿子,手指颤抖着指着他,几乎要气死。 “逆子!逆子!冤孽啊!”袁敞捶胸嚎啕。 儿子轻视朝廷律令,不知轻重,他难道不知吗?这泄露禁中之事,是任何一位君王都忍受不了的。 他这儿子只怕此去不回,为自己的狂傲复出沉重的代价。 袁盱看到父亲被自己气得倒在地上,不知所措而又惶恐不已,道:“阿父, 我不是……我……” 延尉是邓氏的人,闻言笑眯眯道:“这么说,那信不是郎君说写的啦?郎君若是冤枉,随我们走一趟以证清白就是了。” 袁盱当然知道那些信不用检验,就是他写的。他这时才怕了,感到渗入骨髓的恐惧。 他爷爷是三公,他父亲是三公,袁家在当地是豪族,衣食优渥,天资聪颖,慷慨任侠,交游天下,自己又任要职。 只要他年限资历到了,就能像祖父和父亲那样,成为三公,令家族门楣生光,不枉费在人间活一遭。 然而,他看到父亲惊惶的神情,才知道自己惹上了大事。他只是和友人讨论一下国事啊,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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