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谷比父辈更清晰地知晓,楚国权贵不过是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禁绝农家罢了,如今农家门人已越来越少,若再这般躲躲藏藏下去,离农家覆灭不过一步之遥。 再者,他们手上有无数善农利民的法子,却无法得到朝廷的支持而在楚国大力推行,如同抱金待死之人,何其悲哉! 穷则思变,陈谷思来想去数年,终于决定趁自己这把老骨头尚有几分力气,带门人迁出楚国另寻出路。 可如今之世,七雄并立之局面早被秦国狼吃羊的进攻打破——他们能选的落脚处,也只有秦齐燕三国罢了。 按理说,秦国自商君变法后,乃是列国之中最重视农耕之国,农家当初为何绕道而行不选秦国?原来,商君变法之时,改列国通行的鲁国十什一之税为泰半之税,与农家不赞同统治者收税理念全然背道而驰,这才有农家百年间不肯入秦之事——秦国,在他们眼中是暴虐之国。 前些日子陈谷带门人一路北上之时,亦是托人办了经商验传,绕过秦国西面群山,径直前往齐国而去的。 但今日之齐国,亦早非当年强盛的齐国,齐国南部大片平原沃土早落入燕赵手中,朝廷极其重视鱼盐之利而并不在意农耕,这样一个商业发达的国度,并不适合农家传道授业。 无奈之下,陈谷只得带门人再往东赶往燕国,四处走访后发现此地气候虽比楚国寒冷许多,却在太行山至渤海一带与辽东北部有大片平原,倒也是一个适合发展农耕之地。 哪知,陈谷前往蓟城王宫求见燕王之时,才开口劝燕王要与民同耕,便被对方怒气冲冲命侍卫扔出了宫门,并下令禁止农家入燕。 如此一来,摆在农家面前的只剩两条路:归楚或入秦。 以臼为首的弟子支持归楚,认为暴秦无道虐民,他们助秦国产出的粮食越多,秦国朝廷便会朝百姓收更多税赋,不如不助;而以宜为首的少数弟子却支持入秦,认为如今楚国各色税赋加起来,亦有泰半之重,与秦国并无甚区别,但世人皆传,当今秦王乃不可多得之明君仁主,若农家助秦增产,秦王兴许还会为百姓减税... 争执不下之时,陈谷只得从行囊中掏出龟壳,诚挚占卜后得到神灵指示:该去韩国故地。 韩国故地,正是秦国如今的颍川郡,臼等人认为,神灵是想让他们看看,韩国百姓在暴秦统治之下过得如何艰难不堪,便欣然同意前往。 哪知,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往颍川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他们所至之处,百姓确实皆在田间地头干活或者忙着修补旧路,但他们轻快的步伐、逢人带笑的面色,皆在提醒着农家诸人:这些韩国旧民,在秦王的统治下,在秦吏的管理下,虽然依然辛劳,但过得却是极快活的。 至少,在他们世代生活的楚地与先前所往的齐燕两地,无论农人还是商贩,面上皆带有深深的愁苦之色。 在走访颍川各郡、四处帮农人干活的过程中,陈谷等人听得最多的,是当地百姓吐唾谩骂韩王畜生不如,以熟菽之种哄骗百姓、不救梁城地动之民;是当地百姓虔诚面北跪拜后,爬起来称赞秦王乃是世间少有之大善人,当日,便是秦王送来粮种救了韩国所有百姓,也是秦王派兵前去梁城抢救地动伤者... 后来,他们在水径县走访之时,县令陈平得知对方乃是农家之人,登时大喜过望,力邀他们留在秦国襄助朝廷与百姓。 陈谷原就被秦国空有暴虐之名、实质所行皆仁政所震动,在与陈平长谈数日,深入了一番秦国现行政策后,终于打定主意:择秦国而居。 陈平惊喜万分之下,原想上报郡守往咸阳禀告此事,好让朝廷按律,以征召之名派马车迎农家入秦,但崇尚节俭的陈谷制止了他,直言不必铺张,自己还要去东郡看看再前往咸阳。 一行人今日来到咸阳后,正赶上秦国秋收时节,早从陈平处听闻秦国有高产之粮的陈谷,便带着弟子们赶往田间地头帮忙——他们本就是通晓农事的农人,混入聚集农人、商贩、士卒、工人的秋收队伍之中,简直丝毫不会令人生疑。 如今,陈谷既已打定主意留在秦国,又目睹秦人以镰刀割麦的费力之状,便想着要去王宫求见秦王,将自己前两年想出的一个快速收割之物告知对方,以让朝廷尽快造出此物,为百姓减缓些辛劳——既然来了咸阳,与其找官吏层层传递,还不如他亲自见一见秦王来得快。 此刻,他边捶背边叹息着“老了,气力大不如前”,便叮嘱众人好生忙活,他要先跑一趟王宫,哪知才没走几步,就被旁边几个捡穗的小孩吸引,悄悄眯起了眼睛。 他遍行楚齐燕三国,从未见过身穿华服、佩戴玉佩、脚踩布履的富家子弟操持稼穑,更遑论皮肤白皙、一看便养尊处优的孩童。 这几个孩子出现在此地,着实太过突兀。 他扭头朝远处的道上看去,只见道旁有一队玄衣黑甲侍卫把守,登时眸光一亮——世人皆知,各国君王出行之时有守卫队护驾,而在咸阳城中,能让玄衣黑甲侍卫随行保驾的... 他重新看向那几个孩子,面带慈祥地欣慰抚须而笑,想来,他们正是秦王之子嗣啊。 这位秦王竟肯让自家孩子下地务农,倒与我农家之道不谋而合... 他边琢磨着回头要劝秦王也亲自下地种田,边笑眯眯上前,趁对方起身休息之时,操着有些生硬的咸阳官话,朝个头最高的扶苏拱手问道,“不知小公子,可是秦王家的公子?” 扶苏闻言抬首边打量着对方,边不动声色将阴嫚将闾几人拉到身后,朝督田小吏的方向走了几步。 这话问得奇怪,有卫尉军守在道旁,秦人皆知他们是父王的孩子,并不敢跑来打探聊天,此人开口便问“可是秦王家的公子”,可见他并非秦人...连口音亦有些生疏... 陈谷见对方后退,忙上前问道,“公子可否带老夫...” 这时,臼一脸奇怪地上前问道,“师父,您既要进宫去找秦王,怎的还不早些去?” 他边问,边悄悄打量扶苏几人,咸阳的富家公子竟肯下地干活的?这几个孩子是我农家的好苗子啊,师父定是想收他们为徒... 陈谷扭头顺手给了他一个爆炒栗子,拉下脸斥道,“又想偷懒不是?以为老夫看不出来?” 臼摸了摸脑袋,讪笑着望了扶苏几人一眼,便继续提着筐回去捡穗了。 但他的出现,倒让扶苏放下了防备心,看来这老人并非刺客,遂和气笑道,“不知老翁从何处而来,初到咸阳可还适应?” 若换了以前的扶苏,定会老老实实顺着对方的话头,回答“是”或“不是”,但现在在父王和张良的指导下善识人心的扶苏,便会这般滴水不漏地反过来套话。 他这话还隐含着另一道暗示:他已听出对方并非咸阳人。 陈谷暗暗赞叹一声,这孩子,远比他那徒弟机灵不少,想来定是秦王之子无疑了。 这一路他在秦国境内听了满耳朵夸赞秦王之言,自将对方视为当世明君,这样的君王,就合该生出这般爱干活又聪慧的好孩子啊! 他将扶苏对“秦王家公子”身份的不否认,视作了默认,便笑眯眯取出验传递给扶苏道, “我乃楚国农家之人,得了颍川郡水径县陈县令的推荐,想来咸阳求见秦王,未料在此地偶遇小公子一行。” 扶苏接过验传查看,果然盖了秦国郡县长官印玺,农家掌门? 百年前活跃中原的农家,后来虽偏居楚国一隅,但这名头他亦是听过的,想来对秦国是有助力的,不然陈平不会推荐他前来咸阳找父王——若对方是冒名而来,更不会持有陈平开的验传。 思及此,他忙学着大人的样子拱手道,“原来是陈谷子前辈,扶苏失敬了!我父正是当今秦王,还请前辈随扶苏前来...” 说着,他就带着阿弟阿妹们将麦穗倒入麻袋,把竹筐还给秦吏后,这才带着陈谷往道旁而去。 陈谷原以为护卫军在此,秦王子嗣在此,秦王亦必定在此。 哪知走近一看,抱着一名可爱孩童的男子,面若好女,气质温和,身穿月白锦袍——样样都跟他想象中的秦王不一样啊! 他不由狐疑地顿下了脚步,面若好女...也罢,秦王长得好看些也无妨,但野心勃勃想吞并诸侯一统天下的秦王,绝不该出现这等闲云野鹤之温和神态...再者列国之中,秦人以尚黑独树一帜,黑白乃世间最决绝对立之色,喜黑之人想来并不喜白,秦王怎会穿白色衣衫? 陈谷不知晓,他满脸疑惑打量张良之时,对方怀中的明赫亦满脸疑惑地打量着他。 这位老者一看便是农人出身,但他每回与父王前往农田观看之时,皆不会有老农会上前靠近他们,秦人向来是极内敛的呀... 这时,扶苏拿出验传,对张良道,“太傅,这位前辈乃农家掌门,此番想来咸阳拜见我父王。” 张良原本见老农一脸怀疑看着自己,颇有几分莫名,闻言倒立刻懂了,他若是农家掌门,想来跟着扶苏前来是想求见王上,哪知本该玄衣纁裳的王上不在,反倒是自己这白衣之人在此... 在张良与陈谷寒暄之时,明赫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农家,农家来秦国了,他们肯定有办法解决割麦之事的! ... 很快,张良便带着孩子们打道回宫,将陈谷入秦一事禀告君王,再命人带陈谷进了章台宫,明赫则顺势赖在了父王身旁,他要留下来给父王当帮手,把农家留下来! 大殿之上,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年轻秦王,陈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是也,对方的容貌之盛虽远胜他想象,但任这年轻人笑得再和煦,他剑眉凤目间隐现的龙跃九天之气势,举手投足隐藏的睥睨天下之威严,才是以七国为烽台、以六合为一家的秦王该有的赫赫尊容! 他行礼拜道,“农家第三十一代掌门陈谷,幸得颍川陈平县令之推荐,前来拜见秦王!” 嬴政大步急急下殿,来到陈谷身旁,毫不介怀他满身沾满污泥的衣衫,亲手将他扶起身,面带喜色道, “听闻陈谷子入秦,寡人喜不自胜,此乃我大秦万民之福也!当年,陈相子离儒门入农门拜许行子为师,未料百年来,将农家之道延续下来的正是陈氏一族,先生与祖辈心性之坚韧,一心造福万民之景行,令寡人敬仰万分!” 陈氏对农家而言称得上续命之恩,毕竟,连许行的后人都不肯再在田间吃苦,是陈氏一族凭着“农耕之道可助万民”的执念,硬生生勒令后世儿孙必须坚守农道,绝不可叛出师门。 嬴政此言,让带着门人在楚国东躲西藏、惶惶入丧家之犬多年的陈谷,险些当场落下泪来——世间,竟有人还记得他陈氏的功劳,竟有人第一回 在他面前,提起陈氏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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