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又小心地补充道,“回长公子,托陛下前些日子登基大赦天下之恩,小的如今已非刑徒之身...” 他暗暗生出些悔意来,担心这场举手之劳的救人,会因自己受过黥刑一事,牵扯出不必要的风波。 若长公子认为他一个当过刑徒之人,不配触碰小公子,恐怕...就算这位长公子再有仁善之名,自己亦少不得要被砍去双手。 他幼时在家乡六县,便亲眼见过乡中豪强从马背上摔落之时,牵马的奴仆冲上去以身为肉垫为对方挡了一劫,哪知,豪强却怒不可遏,骂他这卑贱之人竟敢触碰自己,当场便命人将对方打杀了.... 奴仆与刑徒,向来是比良家庶民更卑贱之人。 想到这里,英布忧伤地垂首打量起自己的双手,他很珍惜在咸阳用双手修路谋生的活计,他有使不完的力气为陛下卖力,可若没了双手... 哪知,扶苏听完这话,非但没有嫌弃他当过刑徒的身份,反倒语带悲悯道,“商君之法确实严苛了些,可惜你时运不济,竟因轻罪而受重罚...” 蒙毅心头一惊,急忙上前两步,压低嗓音提醒道,“长公子,请慎言呐!” 如今天下一统,陛下业已称帝,想来立太子一事已近在眼前,长公子这般评论商君之法,若被有心人私下传到陛下耳中,到时恐会横生枝节啊。 扶苏温和地笑了笑,却并未接话,因为他认为,蒙毅的忧虑是多余的。 从前的父皇,定会将商君之道奉为圭臬,绝不容有人非议大秦律法,可如今从神画中参透大秦兴衰之痛的父皇,若仍敬畏商君之法,又岂会将商君之法大改而颁新法? 明赫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英布,一边附和道,“是啊阿兄,商君之法太严苛了,摘几片桑叶要服刑,随地扔草木灰要刺面,还是父王的新法好!” 英布悄悄抬起头,感激地去偷看这孩童,哪知正与对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慌忙低头挪开了眼。 蒙毅只得无奈自我安慰道,罢了,既然九公子也这般非议商君之法,倒为长公子掩饰了几分... 扶苏认真看着英布许诺道,“待本公子回宫,定会如实向我父皇禀告壮士救我阿弟之事,还请壮士留个姓名。” 这便是要报答他之意了。 英布慌忙抬头摆手道,“请长公子不必介意,小的不过举手一托...” 扶苏笑吟吟揉了揉明赫的头发,“壮士举手一托,便让我大秦最可爱的公子安然无恙,自该有赏!” 自小家境贫寒的英布,哪懂什么“尊者赐,不可辞”之礼仪,纵便扶苏如此说了,他仍要手足无措地推拒——在乡间,互相帮扶乃是常有之事,哪能帮了人就要收人家谢礼? 最后,还是蒙毅沉声告诉他,无论长公子回禀后,陛下赐下何等赏赐,他皆必须悉数收下,绝不可这般推三阻四。 局促得满面通红的英布,急忙噗通跪下道,“请长公子恕罪,小的并非有意冒犯,实乃乡野村夫不懂此等礼数...小的名叫英布,乃是楚地六县人氏,家中双亲早已亡故,如今小的在咸阳为朝廷修路,乃归陈百夫麾下所管...” 他一股脑将自己的情况全说了出来,扶苏却发现怀中的小家伙开始兴奋地手舞足蹈,他正要开口询问阿弟为何这般高兴,却听见明赫兴高采烈的心声响起, “他就是英布?好啊,刘邦手下三大猛将,我大秦就得了两个...英布虽然比不上韩信用兵出神入化的本领,但他可是最擅长打前锋啃硬骨头的好手啊!当年巨鹿之战,就是他为联军打的先锋,为项羽一马当先攻破函谷关的也是他...大秦良将多多益善呀,扶苏哥哥,快收下他!” 听见心声的蒙毅与扶苏,急忙悄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喜—— 近日朝堂之上笼罩着一层阴云:已满七十高龄的老将王翦因旧伤复发,正式递交了告老奏呈。 虽然君王已接连三趟驳回王翦告老之辞呈,但满朝文武皆知道,陛下不过在按礼仪挽留对方,好教史书记下,王翦被君王再三挽留的风光排面。 而王翦年老是真,旧伤复发亦是真,这意味着,他不日正式告老亦会成真,而大秦,将少了一名重量级名将。 若英布果真有冲锋陷阵之将才,陛下定会欣喜万分——自古以来,只有君王为大将凋零黯然神伤的,从不会有君王嫌国中大将太多啊! 果然,当扶苏将此事秘密呈报父皇后,嬴政大喜过望之下,先下诏赐对方一级爵位,接着又将他调入蓝田大营历练。 本想来修路求口饭吃的英布,就因为壕沟中出自善意的“举手之劳”,莫名其妙一跃成了大秦一级公士之爵,有了田一顷、宅一间、奴仆一人,还从一个修路民夫,成了军中可管三人的操士小卒。 在万分惊喜之余,他对大秦陛下、对长公子与那位小公子,皆生出浓浓的感激之心,暗暗发誓定要拼尽全力为大秦杀敌效力... 傻乎乎的明赫却高兴地以为,格外爱护人才的父皇,定是见对方长得高大健壮,不忍让英布这副好体格埋没在修路上,这才选拔他前往军营效力的呢。 他在回到咸阳王宫后,急忙追问因震惊摔倒而打断的下水道一事,这才知晓: 早在距离秦朝两千年前的夏朝时期,就已经在城池宫殿中,修建明沟和被称作“窦”的暗道下水管来排水; 而在商朝的偃师遗址中,还发现了用石头砌在地下的排水渠; 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临淄城中不但有三大排水系统,还通过巧妙的石块排列方式,让过水道与出水道内部缝隙有双重排水功能;(3) 而到了秦朝时期,则将原本圆柱形的陶土下水道改为五角形,如此一来,每根短管之间的连接更为紧密... 甚至,除了排水下水道与沟渠,早在战国时期,各国就已经发明了石砌地漏。 明赫再次惊叹古人的智慧,实在太厉害了,而他竟一直以为,古代是没有排水系统的! ... 章台宫中,听着阳庆回禀王翦伤情的年轻帝王,不由渐渐蹙紧了剑眉。 待对方禀完后,他英姿威仪的面色十分凝重,缓缓问道,“老将军之周身旧伤,若辅之以仙界大蒜素,再由你亲自出手施针调药,可有八成痊愈把握?” 阳庆一怔,继而摇首拜道,“陛下,王老将军腰背胸前所受之刀箭重伤,距今至少有十数年之遥,臣学医不精,恐怕无法...” 嬴政急切追问道,“爱卿可能为他痊愈五成?” 阳庆看着君王企盼的神色,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王翦多年之旧伤,皆由夏无且主理,可秦国医术之道,与旁的列国并无区别,皆是巫医结合之道,其中,巫之比重更占了大半。 正因如此,王翦被刀箭所伤之皮肤,虽已随着时日结痂转好,但体内脏腑之伤,却经年累月地沉积了下来。 实则,对方能以远超常人之毅力,忍受脏腑不时疼痛之煎熬,还为国带兵亲上战场打了无数场大战,已远远出乎阳庆的预料。 但这也意味着,王翦提前透支了太多身体精气,如今面对旧伤的汹汹复发而来,恐怕已撑不了几年...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君王焦急的眼神,心一横,狠心实话实说道,“陛下,以王老将军之身体状况,恐怕至多只能...” 这时,蒙毅迈着急促的步伐进殿,沉声打断了他的话头,禀道,“陛下,华阳宫传来急讯,华阳太后六日前已卧病在床,因太后执意不许人前来惊扰您,这消息便瞒了下来... 在嬴政骤然起身的冷冽凝视下,蒙毅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但到了今日,太后沉沉昏睡未醒,已整整一日滴水未沾了!”
第125章 当心急如焚的嬴政, 亲自带着阳庆赶到华阳宫时,昏迷一整日的华阳太后,不但悠悠醒转过来, 甚至还能在宫人的搀扶下,颇有精神地半坐于塌上,丝毫不见先前气息奄奄之态。 阖宫欣喜之余, 皆暗暗认为此乃陛下莅临之故。 君王见状自是惊喜不已, 一个箭步上前握住祖母的手,温声问她可要先喝些水解渴。 华阳太后伸出有些冰凉的左手,反覆于嬴政手上轻拍着, 慈爱地笑着摇头道, “政儿啊, 本宫近日时常梦见先王与子楚,也时常看见阿父与姑母...” 嬴政心头顿时“咯噔”一声, 刚放下的心头巨石立刻又提了起来。 接连梦见四位故去亲人, 在这时代可不是吉兆。 他掩下担忧, 开始细细打量着华阳太后的神色, 却见对方眼中涌现出热切的憧憬亮光, 神情渐渐恍惚地伸手抚摸着他的面庞,笑着喃喃道, “政儿,好孩子啊, 你完成了先王与子楚的心愿, 完成了姑母与阿父的心愿, 如今天下大安, 政儿又登基做了皇帝,本宫总算能安心见他们了...” 嬴政眸光一凝, 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忙使眼色命阳庆上前把脉。 宫人忙体贴地将魂不守舍的华阳太后,重新扶着躺下,眉头蹙成“川”字的阳庆,立刻上前请罪一声为太后把起脉来。 嬴政满眼担忧地,看着眼中亮光愈发黯淡的华阳太后,只见对方嘴角仍噙着笑意,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政儿呐,往后祖母若不在了,你定要好生顾饮食,莫要贪凉贪杯...” 正在把脉的阳庆猛地抬起头来,面色沉重地朝君王悄悄摇了摇头,轻轻松开了手。 早在方才见到原本昏迷的太后,突然这般精神大好时,他心头便升起不好的预感。 此刻一把脉,太后果然周身元气已散,想来最后一丝凝聚未消的执念,便是在等陛下到来... 嬴政心口倏地涌起一阵大恸,冲上去扑于榻前,紧紧握住华阳太后愈发冰凉的手,低哑着声音道,“祖母,您先前盼着品尝的龙井春茶,明岁四月便可采摘了...” 此刻,华阳太后眼中光芒已尽数散去,她努力想反握住嬴政的手,却怎么也握不住,仿佛这咫尺之距却隔了万里之遥。 她涣散着眸光,看向这个寄托了自己无限情感的孩子,这个弥补了自己无子孙遗憾的孩子,眼前高大威武的君王身影,渐渐与那个瘦弱矮小的孩童身影重合起来,让她再也分不清此时是何时。 在宫人们陆次响起的压抑抽泣声中,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左手颤抖着举起,喃喃道,“政儿...祖母...阿父...归家..” 话音未落,她的左手便骤然跌落于榻间,再未举起。 阳庆与宫人们急忙跪了下来,大声喊着“请陛下节哀”,一颗热泪顺着君王的眼角滚下,又迅速消失于玄色衣袍之间。 他九岁归秦之初,便在母亲再三的责骂催促下,在园中数趟假装与亲祖母夏太后偶遇,等来的,却是对方一脸嫌恶的斥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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