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大正三年,政府禁刀令施行不过十几年,对政令不满的武士派残党依旧聚集在东京府一带。 一个独身女性平白无故出现鱼龙混杂的地界,无疑是羊入虎口。 还不如跟这两个小孩留在深山里安全些。 虽说条件艰苦了一些,但好在这里别无住户,不会被那些地痞流氓来去骚扰。 况且,他们兄弟二人争执的原因也是因为钱,看口气倒也不是真容不下她。 “您说一个数目,我会如数奉上。” “你能有什么钱?”有一郎抱着手,面露讥诮,“给我十银元,拿不出来就滚。” 这话一出,站在前面的无一郎坐不住了。 要知道十公斤的精米就只要三元,十元够他们活好几个月了! “哥哥,这个姐姐也很可怜的,亲人都不在了!她是实在没处可去才…….” 讲理讲不过自己亲哥的无一郎,企图用感情牌感化人心。 有一郎肩膀抽动,马上就要发作,椿理子立马摆手让他不必为自己讲话。 唇瓣轻抿,她沉思片刻,点头应了:“可以。” “但是我现在身无分文,得需要过几天才能拿的出来。” 此刻,有一郎站在台阶上,比他们高出一截,看椿理子的神情看得真切。 神色凛然,语气认真,一番考虑后才答应了他的话。 目前来看不像是个来招摇撞骗的。 况且。 昨天那么恶劣地对无一郎,他心里有愧。 心里有预感,如果再像昨天撵走这个女的,无一郎会一辈子不理他。 所以得从长计议,想办法让无一郎看清这个女的真面目后,再扫地出门。 双手抱臂,有一郎居高临下瞅着椿理子,冷哼一声进了屋,“给你十天时间。” 随后,门砰地一声关上。 院子里只剩下无一郎和椿理子面面相觑。 “十天会不会太难了……”无一郎面露难色,“要不我再和哥哥说说?” 椿理子正欲张口。 屋内再次响起暴躁的声音:“还不赶紧进来?!还要我来请你吗?” 伸手挠了挠头,无一郎不敢再停留,连忙扯着椿理子的衣角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 椿理子一眼便扫完整个室内。 室内陈设如房子外观一样简陋,面积还不如她的衣帽间大。 屋内别说家具,就连完好无损的器具都没有几件。 不过室内收拾的整整齐齐,哪怕角落也没有一丝灰尘。 现在已是中午,灶台咕噜咕噜冒着白烟,有一郎站在灶台前敲敲打打,准备饭食。 无一郎拉着椿理子坐下,害怕她无聊,一边拖出吃饭的矮桌,一边告诉她关于山林里的传说。 一说到山林里的故事,无一郎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能从白桦树的妖精讲到山里的野熊。 在说完守林人的故事后,无一郎面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自家哥哥,将唇贴到椿理子的耳侧,轻声道:“最近听说山里有吃人的恶鬼出没,姐姐千万不要跟我们走散了哦,更不要一个人晚上跑出去。” “为什么不大声说?” 也学着无一郎的样子,椿理子侧头,微弓着手掌轻掩自己的嘴巴。 “因为哥哥不信神佛,最讨厌听到别人谈论鬼神啦。” 无一郎更小声地回。 就在这时,铿锵的敲击声打断窃窃私语,两双筷子拍在矮桌上面。 盖着熏肉的糙米饭和酱汁萝卜一并端了上来。 “快吃。”有一郎大大咧咧地把米饭塞给自家弟弟。 少了一个人的份。 椿理子愣在原地。 虽说自家家规森严,祖母也一直将她视为链接其他华族的工具,但也是从小娇宠长大的。 还未向这般,遇到连饭都吃不了的情况。 对此,罪魁祸首不以为意地端起饭碗,眼皮都没抬一下:“你来的晚,没有你的饭,忍一下咯。”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一道温和诚恳的声音却打破沉默:“是我到来太过唐突了,叨扰二位了。” 有一郎皱眉,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椿理子。 没有意想之中的怒容,对面的女孩面容依旧温和恬淡,眼中却带上些许的低落。 有一郎握住筷子的手在空中一滞。 这个剧本不对啊?按照话本子里说的,被这么一激怒,这虚与委蛇的女人早就暴露了原形啊! 紧接着,椿理子一敛神情,正色道:“起初来这里时我还有所担心,但二位兄友弟恭,还肯收留我这孤家寡人,能碰到良善之人,实属幸运。” 语毕,椿理子便到角落处跪坐,面向窗外,不再对着矮桌。 即便这里没有教习管家,没有佣人时时刻刻向祖母通风报信,但她身形依旧挺直,宛若静坐苦行的禅修。 甚至比以往还要端正。 无一郎面上染上慌色,左看看自家哥哥,右看看已经开始闭眼静坐的椿理子。 “我早上吃得很饱,现在不太想吃午饭,姐姐你来吧?”无一郎主动让出自己的那份饭。 身形未动,椿理子淡声婉拒:“无需因为我而委屈自己,还请二位万事以自己为先。” 从昨晚被祖母罚跪到现在,她确实是滴水未进。 肚子确实很饿,胃部也感觉隐隐绞痛。 但还不至于到向别人伏低做小的地步。 “这……”无一郎一下被现在尴尬的情况难倒在原地。 “你。”有一郎突然开口喊她。 “为什么会无家可归?为什么会来这里?” 从一开始,有一郎就未曾过问她是从哪来,又要去哪,就像看一个孤魂野鬼,只担心她会不会玷污自家的门楣。 “遭遇不测,只剩我孤身一人。” 回答完这句话,椿理子依旧没有睁眼,室内再一次陷入沉默。 旋即,耳侧响起人走动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锅灶重启的声音。 椿理子睁眼,见到有一郎又站在了灶台前,开始生火煮饭。 “看我干什么?”有一郎背后像是长了只眼睛,语气依旧很不客气,“还不赶紧过去吃饭。” 见着椿理子没动,他又补了一句:“想饿死就出去,你别饿死在我家,我还要刨坑埋你。”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不去就是无礼。 椿理子愣愣的,确定有一郎没有在为难她后,才移到矮桌前坐下。 “你叫什么?”有一郎又问。 从见面开始,他都是一脸警惕和敌意,没想过问她名字的。 应该说从一开始,就没想要认识她这个人。 “琉桓椿理子。” 之后,小屋内又陷入无言的沉默。 短暂的午休过后,兄弟两个人又背上伐木工具去林子中砍柴。 原本父母留下的钱就不够,他们两个小孩又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加之现在正因富商渐渐打破士族门阀的界限,山下地界正值鱼龙混杂的时期,他们讨生活越发困难。 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还好……拼尽全力挣一挣是能凑出过冬的钱的。 但是现在…… 有一郎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屋。 他也是特地支开那个女人,打算好好地跟自己弟弟谈一谈,然后再把她送走。 可看着眼前,比往日都要兴奋、面上不自觉地露出笑意的弟弟后,想说的话一直塞在咽喉中。 这孩子在父母去世后,就没有再这么笑过了。 所以,这股气一直憋到砍完柴回家,都没有说出来。 也就在这时,无一郎的声音将他从混沌意识中抽回现实:“哥哥,晚上我们在屋子中间架一个帘子吧!” “为什么?”有一郎下意识的问。 无一郎煞有其事地说:“那个姐姐是女孩子啊,肯定要支个帘子跟我们分开睡呀。” “你还真想把她留下来啊?” “哥哥不是答应了吗?” 眼睛微微睁大,无一郎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哥哥。 眉头皱得越来越深,有一郎语气不耐:“傻子都看得出来那是为了赶她走说的话啊!谁知道她那么厚脸皮留在这里啊!” “可是,那个姐姐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而且她也说不会白住的……” 面对哥哥的指责,无一郎又恢复以往垂头丧气,神情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但这个表情无端让有一郎看得火大。 “别人死活关我们什么事啊?!而且留她下来有什么用?你看她那个样子,连焖饭都不会吧——!” 也就是在这时。 他们走过转角,视野极限处正好能够看到自己家—— 远远地,便看到洗净的洁白被单晾晒在屋外如旗帜一般飘扬。 堆积在院落还来不及清扫的落叶和草屑,也不知何时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紧接着再往前走几步,鼻腔中猛地炸开食物的香味,兄弟两人开始吞咽腺体不自觉分泌的唾液。 但在下一秒,取代扑鼻的香味,注意力全然被另一处吸引—— 少女站在花圃旁边,和服腰带勾出窄瘦的腰肢,如白玉细腻的手握着木舀子向下浇水。 那花圃是他们母亲生前闲暇时摆弄花草用的,他们时常也会帮忙浇水。 自从去年母亲病逝、父亲身亡后,就再也没有心思摆弄这些花草了。 任由花草枯萎、杂草丛生,如他们腐朽枯败的心境。 可现在,杂草已经被全部清理,还坚强活着的花儿正昂着头,接纳闪着金光、由上洒下来的甘霖。 有一郎的眼睛微微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重新迸发生机的木屋,但在视线的边缘露出了黑色人影的一角。 他猛地摁下想要跑回去的无一郎,用手紧紧地捂住弟弟的嘴,兄弟二人悄无声息趴在灌木丛后。 不到半分钟,布料扫过灌木丛的窸窣声和密集的脚步声从他们身边响起。 一队穿着布衫,满脸凶相的成年男人拿着木棒朝着他们家的方向走去。 有人大声抱怨:“那两个小鬼住的地方可真难找!” 有一郎额上不自觉渗出几滴冷汗。 他们知道这群人是谁。 ——这群人是镇子里的混混,欺男霸女,后来当起了讨债人。 镇子里欠钱的多半是走投无路的家庭,他们上门讨债,只要还不起钱,轻则打砸,重则杀人。 更有甚者,见到欠债家中女眷貌美,居然就当场欺辱至死。 同时这些人也是……间接让他们双亲离世的人。 有一郎感觉心中有一只猛兽,它在尖锐的嚎叫着,逼迫他想起不愿意想起悲惨的画面。 它伸出赤红色毛绒绒的手,提着有一郎的手臂放到丢在一旁的柴刀上。 ——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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