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又不是庄稼,挪个地儿不会死。”阮晓露伸个懒腰,轻描淡写地笑道,“不过呢,我也知道这事儿前途难料,凭我一人,也许连个水花儿也砸不出来。要是有那么些个本事高强的帮手,我心里更有底……” 李俊笑了:“行行好,我还有一堆事情要料理,然后我就洗手不干……” 阮晓露叹口气,面带歉意,“你们一路追踪而来,叫我跳船,我没跳,已经是仁至义尽,没必要在这破地方久留。” 江湖上太多身不由己之事。走不到的远方,回不去的家乡,还有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无数迫不得已的瞬间,都可以归结为“造化弄人”。 但是,“造化”也总有那么几个疏忽大意的瞬间,让她有机会挑肥拣瘦,拣选一下前面的路。 她自己做出了选择,也总得让别人有的选。 她蹲下,敲敲渔船船舷,抬头道:“你看这几艘渔船虽破,但绑在一起,浮力不小。以你和你兄弟们的能耐,回去不成问题。” 李俊抱着双手,目光浮光掠影地在四周扫了一圈,最后回到她身上。 他确是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不明白她为何该跳不跳,该走不走,该撤退的时候往前冲。 但是回想当初,她数次不顾安危,为了超出她责任之外的东西战斗到底的时候,也没见她深思熟虑,想得多远多细致。 江湖儿女,本就该自由自在,无法无天,哪能被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束手束脚。 李俊抽出她手里的破斧子,几下将那旧渔船劈开,折出几块完好的木板,三下五除二捆上。 “拿这破船糊弄人。”他大笑,眉眼刚毅,指着来处,“我要那艘。等完了事,就归我。” 他问:“打算怎么办?” 阮晓露喜出望外,立刻道:“往北,找城镇落脚。遇上有人盘问,就说是做生意的,海难漂流至此……也不能算说瞎话嘛,随机应变……” 李俊觉得不够带劲,半开玩笑:“你那么担心,不如干脆去把那女真酋长刺杀算了,费那事。” 江湖人讲究快意恩仇。杀个看不惯的陌生人不需要理由。 “方案备选。”阮晓露虚心纳谏,“不过我觉得没那么容易。” …… 没商量几句,脚步声匆匆而来,“大哥!” 倪云脸色肃重,一头卷毛根根立起,好像遇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你们快来!我找到这村里灶户了!” 远处一排盐田之外,有一处新翻动的土堆,隐约飘出异味。 费保捏着鼻子,拿跟木棍,正在里头扒拉东西。 阮晓露停住脚步,不敢相信。 “……死多久了?” “十天半个月吧。”几个盐匪从容不迫地检查土里的人体残骸,“唔,砍头、中箭、剖腹,应当是集中杀的。多是老弱病残,看手上老茧位置,都是灶户……他娘的,这么点小孩。” 阮晓露手臂平白一股粟粒。白云缱绻,海浪翻涌,顿时都显得无比诡谲。她抽出刀。 难怪一路上好几条野狗。埋得浅的早就面目全非。 李俊沉思:“不过看这里人数,应当只有村里居民的一半左右……” 几个盐匪身经百战,都是心狠手辣之人,此时也不免皱眉,觉得这事做得有点过分。 “谁干的?青壮年都去哪了?” 阮晓露微微偏头,眼中仿佛已经有画面:女真铁蹄攻陷辽东半岛,挨个盐场劫掠食盐和铁器。边民灶户闻风而逃。没逃走的,壮年男女都被掳掠入军,其余不管抵抗没抵抗,通通就地屠杀,尸体被草草掩埋,这盐场就此荒废。 食盐是国之根本。如果是一个成熟政权用兵打仗,攻下盐场,等于攻下金矿,肯定要立刻安抚整顿,重兵守卫,让盐场尽快重新投入生产。 但女真建国没两年,还停留在雁过拔毛式的劫掠作战方式。现成的盐、铁、粮、奴隶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农业生产,没那功夫等。 阮晓露愤怒之余,觉得有点好笑。就这么个野蛮落后的军队——也许以后能文明开化一点,但那是以后——东京老赵还幻想他们一边屠杀辽国百姓,一边和大宋军民称兄道弟…… 他不该当皇帝,应该当造梦师。 几人都不愿在死尸旁边多耽,念两句佛,让冤魂别跟着,带着村里搜刮来的物资,转身而回。 * 回到战船边,一切如旧。阮晓露和众人说知村里惨状,大家都胆战心惊,为那村民唏嘘之余,都道:“好在女真人已经走了,要是我等早来几日,怕也是灭顶之灾。” 又说到村里有水井,众人大喜,马上安排人轮流取水。 孟康依旧在船上忙来忙去。几个人从村里带回的那点物资虽然有用,但也是杯水车薪。要想将这艘大战船彻底修好,还有颇大的缺口。 孟康检查她带来那把破斧子,又眺望一下远方林海,神色不甚乐观。 他一辈子只知造船修船。至于银钱材料从何而来,那都是官府的事,他只管出力出技术。 要如何将那森林里的参天大树,变成修补水密舱的合规板材,孟康两眼一抹黑,完全没主意。 就想去请教阮姑娘。谁知阮晓露奔波一日,几番性命之忧,绷到现在,终于眼皮打架 ,什么都不想管。 顾大嫂把她扶到船下休息。 隐约听到李俊还精神着,跟孟康聊天:“老兄,船桅损了,莫要原样修复。……这样改一下,你看如何?……” 入冬之际,日头早落,也不急于这一时。几十难民寻找干衣被褥,蜷缩回船,嚼着干粮,度过辽东第一晚。 * 第二日,阮晓露请宋江牵头,让水手们搬石取沙,在趴窝的战船旁边修筑了简单的围墙工事,既可防御野兽,也能阻止海水漫涌。 “等围墙筑好,”宋江给大家鼓劲,“就可以兵分两路。一部分人住到那荒村民房,好好将息,寻找木材;另一拨人留下修船,定期换岗,强似大伙一齐在此艰苦度日……” 水手们欢呼,皆道宋大人仁爱。 * 第三日上,轮到阮晓露去荒废盐村担水。一来一回,花费半日。 饶是她体格健壮,担着百斤清水,到最后,也走得举步维艰。眼看沙滩近在眼前,寻个树桩,放下担子坐一会儿。 刚闭了几秒钟的眼,就隐约听到远处有马蹄声。 她蓦地睁眼,水桶不要了,抽出扁担就往战船的方向跑。 只见前两日堆砌的简陋石墙边,不知何时围了数十骑马。石滩崎岖,马上骑手都下地步战,皆髡发结辫,着左衽皮袄,背着弓,挺着枪,正在和己方的留守队员恶斗! 恶斗显然已持续不少时候。宋江、凌振已带着不会武功的水手、歌伎等人藏到船舱里。外面梁红玉、顾大嫂、李俊、还有八九个盐帮悍匪,每人身边围着三五个,打得难解难分。 就连受伤的孙立也勉强站立,凭借一片礁石掩护,一次次击退髡发武士的进攻。 几个受伤的髡发武士横躺在沙滩上,血水顺着海水流走。 阮晓露全身巨震,握紧手里的扁担。 这绝对是女真人。她在登州海港见过契丹人,发型不一样。 虽然他们的体型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巨大,武艺也不算十分高深,但人人身上都带着新鲜的悍勇之气,十分的力气,发挥出十二分的威力。 梁红玉久不挥刀,招式有些生疏,慢慢落入下风。顾大嫂和她背靠背,一步步向后退。 只有李俊带着一 帮盐匪,仗着群架经验丰富,还在顽强支撑。 顾大嫂远远看到阮晓露,大叫:“妹子!顶不住了!快想办法!” 李俊在另一侧,令众小弟边打边喊:“暂且罢手!我等不是军兵!……” 可惜对方一个字也听不懂,也无意弄懂,口中嗬嗬大叫,嚷嚷着短促的字词,反倒越攻越凌厉。 寻常人打架,要么是谋财,要么是害命,抑或是自保,总归有个缘由。但从这些人的举止来看,他们挥刀杀人,已经成为纯粹乐趣,越见血,越兴奋。 阮晓露抄起扁担疾奔,余光看到船舷后面探出个惊恐的脑袋,一头金毛随风飘摇。 “段景住!”她边跑边大叫,“喊话呀!不是商量好了吗!跟他们说,我们是商贾,做生意的,有财宝,不要打!” 段景住在辽国之时,听惯了女真人的恐怖传说。此时见到真人,虽无三头六臂,也没有喷火吐焰,他依然吓得发懵,哆哆嗦嗦道:“喊、喊了……不管用……” 在阮晓露如刀的目光催促下,又大着胆子,叽里咕噜喊了几声。 果然石沉大海,没人理他。 阮晓露皱眉。女真话这么简单的吗?就两三个音节来回变?而且舌头都僵着,说着说着就抽筋? ——奶奶的,这金毛虚报简历,女真话估计是个不及格,就几个词左右糊弄!人家能回应他才怪! “讲契丹话!”她和一个女真武士交上手,被对方的力气震退七八步,喘息着道,“他们应该都懂!” 毕竟是曾经的辽国臣属,辽国的“普通话“总能听吧? 段景住如醍醐灌顶,赶紧调整舌头,又是一大段。 不知道是否传达了她的意思,反正比上一句复杂点,说得抑扬顿挫。 阮晓露一瞬间后悔杀了赵良嗣。要是赵大人还在,肯定是个金牌契丹语翻译。 为首那个围着貂皮的女真武将耳朵一动,朝段景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枪尖朝天一指。 其余武将吼一声,齐齐停手,向后跃出三步。
第157章 顾大嫂一屁股坐到地上, 只知喘气。 貂皮武将走向段景住,也用契丹话说了句什么。 段景住浑身发抖,指着阮晓露, 张张嘴。 阮晓露只看他表情也明白他说的啥:“不关小人事……您别找我,去找她, 找她说……” 可惜貂皮哥也不是傻子, 一眼看出段景住是全场唯一的双语人才,不管有什么话都得冲他讲。反倒又走近几步, 跟段景住鼻尖对鼻尖,瞪着如牛大眼, 问了一大串话。 看来, 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觉得没必要正式打招呼。 与此同时, 一群女真武士收刀聚拢, 包扎喘息。李俊也聚拢手下人等, 护好己方的船。 交手一刻, 各自意识到对方不是好啃的骨头, 虎视眈眈的对峙。 听得兵器之声渐歇,宋江和凌振先后钻出船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最起码得瞧瞧清楚,这些让辽人闻风丧胆的恶魔长什么样。 段景住看到自己人胆粗气壮, 心想总不能给辽国父老乡亲丢脸,也壮起胆子,朝那貂皮哥点点头, 表示自己听得明白。 接着站直身,小声告诉阮晓露:“他问, 咱们既然不是造盐的,那是何人。还问有没有见到仓库里剩下的盐。若是知而不报,他就全都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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