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矛盾已经全都转移到“登州产盐区的现状如此混乱,地方官竟然知而不报”。这一批擅自登岛的平民反而显得没那么要紧。 张叔夜自然也能想到其中内情,不免尴尬。不过眼下不是追究地方官的时候。沙门岛是早就选定的调停地点,跟辽金双方的使臣也已经通过很多次气,现改地点也不现实。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这个岛屿整修成能接待外宾的规格,至于这些平民的来历、地方官的糊弄瞒报,都是次要问题。 张叔夜也就借坡下驴,不再追究,道:“既然是盐户,也得回避,让他们立刻乘船返回登州乡里……” 阮晓露立刻道:“不行不行。” 张叔夜:“嗯?” 阮晓露心道,这些偷渡客是辽东居民,完全不认得海路,他们前脚上船,后脚就不知漂到哪去;就算能幸运地登陆山东海岸,马上就会被衙门抓起来。 人家冒着九死一生之险,好容易在小岛上挣扎性命,总不能因为官方一句话,重新让他们去送死。 她想了想,道:“咱们还要在岛上兴建临时馆驿。随船虽有官兵,让他们搬砖盖房,只怕生疏懒惰。不如以官府名义,征调这群人为民夫,给送酬劳,让他们帮忙干活……” 张叔夜一琢磨,倒是挺有道理。这些居民来路可疑,如果直接赶走,只怕存有后患。花点钱把他们雇佣在眼皮底下,既能安抚,又能监视,还能驱使,一石三鸟。 咱大宋国堆金积玉,财大气粗,能花钱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 但他没松口,意味深长地问:“你能保证这群人不闹事,不出乱子?” 阮晓露听明白张叔夜的暗示,也想到一个可能性:万一这些人是金国派来的细作呢? 转念一想,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首先,这群偷渡客是如假包换的灶户,不然不会认识她的信物,也不会无中生有地搭出煮盐作坊。其次,金国不可能几个月前就预知自己会与辽国和谈,宋朝会介入调停,且调停地点选在沙门岛,专门派人过来守株待兔;如果这群人本来的目的地是前往宋朝本土搞破坏,只不过迷失方向,困在沙门岛——这也不可能。想去宋朝本土,像当初灰菜一样,跟着“盐马走私”的船就行了,容易得很。 但她还是谨慎地道:“只雇佣他们干活建设,等到真正会谈之前,再派人将他们送回大陆。如果这期间他们有作乱之意,您尽可下令,格杀勿论。” 张叔夜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 他起先还担忧,这些胆大包天的盐户会不会是阮晓露的江湖同道。若真如此,官府还真不敢轻易得罪。 阮晓露一怔,笑着回道:“您抬举俺了。就算这些人跟俺是一路人,如果他们真要存着恶意,那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我虽然没文化,‘国家之事无小事’,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张叔夜心说你歇菜吧,在这跟本官高谈阔论,也不看看自己做的那些丰功伟业。 嘴上说:“孺子可教啊,有进步,有进步——那你去和他们沟通一下。” - 阮晓露于是又乘船到了岛上,对郑佛娘等人传达了这个意思,只不过稍微变换了一下说法:“要么你们马上离开,要么留在岛上替官军干活,管饭,工钱从优。你们自己选。” 国家使团还没开始斡旋,阮晓露就已经悟到了“斡旋”的精髓:对于谈判双方提的条件,就算是十分合适的条款,也不能一股脑的和盘托出。最好让对方觉得,这条款是自己选择的,是自己争取来的。 果然,一众偷渡客都选“干活管饭”。 阮晓露又道:“那你们要保证,我在岛上之时,一律听我指挥号令。若有违令,该杀杀该罚罚,我保不了你们。” 阮晓露持有古钱信物,偷渡灶户们早把她当成南国的盐帮大佬;他们在陌生小岛上心惊胆战地住了几个月,见宋国官船来,本以为好日子到此便休,没想到被她一说合,反倒能以合法居民的身份打工,还能领工钱。 不管这工钱能不能兑现,先抓住机会再说。反正他们的命运早就早谷底徘徊,再出什么事故,也差不到哪去。 郑佛娘转身道:“听见 没有?都乖乖听这位姑娘大王吩咐,叫干什么干什么。” 阮晓露打量一下这群偷渡团体。大部分是老弱妇女,但也有几个壮年小伙子,手里还拿着兵器。她下了第一道令:“放下军器。” 几个小伙子愣愣地照做。 阮晓露又问了这几个年轻汉子的姓名,心里把他们作为重点监管对象。 “去码头,搬木头搭梯子,迎官兵下船。” 船上,使团众官员见岸上“居民”放弃对抗,撤开栅栏,打手势让官船停泊,也都面露喜色,纷纷道:“张大人走偏门,非要带几个江湖女子,看来也有他的道理。这些屁民蒙昧不晓事,又不惧官府,若是让咱们去交涉,肯定是鸡同鸭讲。这姑娘也有两把刷子。”
第253章 国信使团在沙门岛落脚。临时招募的辽东灶户果然吃苦耐劳, 在阮晓露的带领下,没一日,就清理出几条能走马的路。官船上除了携带口粮物资, 更带了大量优质木料砖瓦、绢帛幕帐、家居摆件之类。有岛上的废弃牢城为基础,又有众“民工”的协助, 很快修缮一新, 成了一所临时的豪华行宫,完全可以用来接待外国领导人。 随船的普通官兵可高兴坏了。原本这些都是自己的活计, 结果荒岛上意外捡来劳动力,把脏活累活都外包出去, 自己乐得清闲。于是对这些“民工”印象极好, 也不介意他们多吃几碗饭。 等到“行宫”基本上成型, 阮晓露提出, 请派几名官方水手, 带领这些“民工”返回大陆, 以保证航海安全。官兵们满口答应。张叔夜不拂众意, 果然点了八名水手, 拨一艘护卫船只,护送百姓回乡。 阮晓露写了封信,牢牢封口, 交给郑佛娘:“到岸之后,莫走大路, 先寻盐场——登州沿海尽是盐田,以你们的经验应当不难找到。到了任意一个盐场,把这信交给管事的, 他们自会安排你们生活。” 盐帮的“登州分部”规模日益扩大,始终缺人手。介绍这些灶户过去, 让他们也能有个稳定工作,不愁吃穿。 灶户们无一识字,但见她说得胸有成竹,自然而然的深信不疑,捧着刚结算的工钱,纷纷跪下来磕头:“我等上辈子积德,遇上姑娘大王,日后若侥幸活命,定不忘姑娘大王的相助之恩!……” 阮晓露笑道:“我记着你们名字。等这里事毕,再去探望。” 灶户们的小船刚走,第二日,一艘装饰鲜明的契丹战船歪歪扭扭地停靠在港口,下来一群披着貂皮的女真硬汉。 不用说,这船是缴获来的。它后面跟着十来艘护卫船,式样不一,来源各异。但船上水手有半数都是女真人——他们虽然制造业尚未起步,但模仿学习能力极强。虽然船是抢的,但已经训练出了一批得力可靠的本族水手,以保障自家使团的安全。 阮晓露第一时间在使团里发现诸多熟人:“灰菜将军!——嘿,乌老汉!” 尽管女真人中有不少开始接触汉文化,学习汉语言,但这些人平均的汉语水准来看,带个通译是十分必要的。 灰菜瞧她一眼,立刻想到了上个冬天,因着一言不合,被她按在冰冷的海水里搓澡,全身不由自主地一抖。 但他经过一年的战争洗礼,经受了无数次血腥而痛苦的生死考验,相比之下,那次水中惜败也算不得太大的挫折,如今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有些岁月静好的亲切感。 他朝阮晓露虎里虎气地一笑。 灰菜还不是使团中级别最高的。听周围宋人议论,那个貂皮披得最厚、辫子里金环最多、杀气最烈的那个使团领导,名叫完颜斜也,是大皇帝阿骨打的兄弟。女真首领实行兄终弟及制,因此他也算是个顺位继承人,可见金国方面对此次谈判的重视。 女真诸人也很快认出了阮晓露,随随便便招手问候一下,然后热热闹闹地围在顾大嫂身边,争着请她给自己算命。有人边比划边说,向没见过她的人讲解“山东萨满”当日在祭冬神仪式上的传奇表现。 船上又下来各族奴仆若干,划定一块空地,起了数个大帐篷,当做使团居所。宋朝通事赶紧过去制止,说给各位都准备得有房,有热炕,不用搭帐篷。 女真使团令乌老汉表述:“我们女真族人崇尚质朴,就连大皇帝也常住毡帐,我们不能忘本。多谢南国提供房屋,你们可以自用。” 尊重异国习俗。一队宋人使节端然肃立,等营帐都起好了,才上去相见。 “久闻南国君子之邑,”灰菜抢着道,“今诸君舍亲朋,助吾等陌路之辈,吾甚感之。愿吾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各遂所愿。” 乌老汉被自家主子抢饭碗,听着灰菜大炫汉语,痛苦地转过脸去。 阮晓露叶微微转过脸去,勾起嘴角。这灰菜放着个金牌通译不用,非要显摆。这下好了,成语运用水平直逼吴用,张叔夜没笑场是他客气。 张叔夜绷着脸还礼。旁边几个小官可绷不住,齐齐偷笑。 大家都是做外交的,见过不少外宾,无一不是汉话说利索了、儒家文化研读透了,才派来出使大宋。没见过如此没文化的。 完颜斜也耳尖,听闻笑声,立刻沉下脸,呵斥灰菜几句,意思是别瞎逞能。 张叔夜也低声训斥身边从人,让他们休要胡乱惊诧友邦,给国家丢脸。 虽然朝堂上的舆论风向是女真人野蛮贪婪、不可信赖,但就事论事,这是宋金双方的第一次国家级使团会面。既然宋国是来主持和平的,还是要谦恭礼貌,热情招待。 ---- 到得晚间,另有一行船队在狂风中艰难靠岸。船上都是契丹水手民夫。看到岸上女真人已经扎起营帐,咬牙切齿,意思是对方居然开船比自己快,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叔夜赶紧又率人迎上。和辽国人打交道,大宋经验丰富,也用不着通译。当即按部就班地叙了一番,然后为了秉承中立原则,也马上分开,不让女真人觉得两国过于亲热。 答里孛夺权以后,辽国将官大换血,使团里这些人阮晓露一个也不认识。只听得有一个叫萧挞烈,是当今太后的舅舅;还有一个耶律余睹,是太后的姨父。两人都壮若熊罴,看起来都是能征善战的大将。后头跟着几个文武官员,倒是也精气神十足。 至于小混混出身的“大将军”段景住,肯定不会派来这么要紧的场合。况且他发迹前和女真人多有照面,就算答里孛让他选,他也不敢接这个任务。 辽金使节互相照面,说了些“欲和则仍旧和,不欲和请出兵见阵”之类的场面话。试探虚实,互相观察,谨慎对话。最后到了饭点,也吃不到一个锅里去,双方各回各帐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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