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夜身后的几个文官窃窃私语,怎么连个汉人官吏都不带,万一交流不顺怎么办? 辽国不必说,“一国两制”,南面官都是汉人;金国最近膨胀得快,据说也颇有汉人豪杰去投奔的。今日来的却都是他们本族皇亲,可见并无汉人进入其核心统制圈层。此次会谈,当做好文化隔阂的准备。 阮晓露远远看着,也寻思:答里孛不亲身前来,余人自己一个不识,这吉祥物当得有点尴尬。 正端着碗大口吃肉,忽然,一个年轻的契丹皮室军侍卫朝她走来,皮靴在石头上踩一踩,碾掉码头上沾的泥污,然后跟她并排坐下。 “为何允许女真使团自搭营帐?”那侍卫淡淡一句,汉话流利得听不出口音,“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在毡帐里藏些什么东西。” 阮晓露差点一跃而起,心怦怦跳,回头一看,那契丹“侍卫”面白无须,因着一整日的辛苦行船,额头鬓角都是汗,用手指抹了又抹,却没有脱掉毡帽。斜阳照在那略显苍白的侧脸上,耳垂上悬着契丹男子常见的黄金耳环。乍一看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辽兵甲”。 “回、回太后,”阮晓露压着呼吸,低声道,“俺们长官说了,尊重各族习俗,他们爱怎么住怎么住。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耍滑头。看见那个‘萨满女巫’了没?认识吧?——她借占卜算命的名义,已经在各帐转了 一圈。女真人这次挺老实,是真心来谈判的。” 答里孛放远目光,见顾大嫂果然是女真人的香饽饽,紧绷的神色放松下来。 “怎么就你俩?那个满口忠信礼义,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宋江呢?那个会造火炮的凌振呢?” 阮晓露心说,宋江么,大约正在济州吃梁山兄弟的接风宴,给大家洗脑招安呢。至于凌振…… “这人性情稚拙,藏不住事儿。他若来了,见到你,万一有点异常神色,让对面发现了,如何还肯相信俺们大宋使团绝对中立?”阮晓露道,“是张大人做主,没让他参加。有我俩就够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答里孛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姑且信你”的眼神,点点头。 张叔夜这次能应她要求,真的带了两个江湖朋友,面子已经给够。凌振这么要紧的军工专家,她只是试探一问,本来也不指望宋方真会把他搬来。 故人重见,阮晓露有一肚子问题。答里孛是如何带着一群马贼突出重围、千里奔袭、赶到居庸关的?如何带着母族的兵马,直取上京,发动兵变?是历经血腥厮杀,还是人心所向,禁军倒戈,没费太多力气?她那昏庸的皇帝老爹,当时是个什么表情? 还有,为什么她尊号太后,是为了便于统治,还是礼法需求?太后每天都干什么,是不是像开封府的说书人八卦的那样,每天纸醉金迷酒池肉林?掌握至高权力的滋味是不是很棒?可为什么她年纪轻轻,眉间却已经有了淡淡的川字纹,整个人也似乎瘦了? 阮晓露试探着提了个话头。答里孛微笑着看她一眼,不准备在这些无关紧要的杂事上浪费口舌。 她笑问:“我这几位肱股之臣,看起来如何?比那帮女真暴发户体面得多吧?” 阮晓露“啧”一声:“外戚干政。” 这话放在别的国君身上,是骂人,但是拿来说答里孛,是夸奖。 答里孛果然笑了:“谁敢多言?” 阮晓露又道:“不过别怪我说实话,后头第三排头里那个武官,看起来是条好汉,比你那几个伯伯舅舅要有能耐。” 答里孛凝目看去,见她所指之人约莫三十上下,倒是仪表堂堂,毫无赘肉和双下巴,目光如鹰隼,确实比那几位年长的“外戚”要亮眼。 “武官?”答里孛笑她没文化,“耶律大石是翰林应奉,负责记笔记的。我杀进京里时,他率翰林院众出迎,因此留了他一命。” 阮晓露:“……” 这名字好耳熟哦? 难怪天祚帝活该身败名裂。日后成为一方霸主的人才,让他在翰林院抄文书。 如今呢,辽朝命不该绝,大石哥哥的“中亚霸主”大概做不成了,但做个“中兴之臣”,名垂青史,大约绰绰有余。 答里孛见她对耶律大石频频相顾,不觉起了疑心,问道:“我该防着此人么?” 阮晓露没有读心术,也不知耶律大石此时的政治立场,不敢瞎答,不偏不倚地道:“你若是明主,人人追随,无须风声鹤唳;你若是治国无方,人人忌恨,则谁都该防。” 答里孛沉思。 这时几个女真官员大步路过,冷漠地嘟囔几句,大概是“借过”之类,刚好和答里孛照面。 阮晓露心头一紧,当即就想站起来把答里孛挡住。 电光石火间想到,当时答里孛远赴辽阳府和谈,全程贵妇装扮,脸上涂黄,妆容夸张,藏在一群侍女后面。女真人其实并未近距离接触过她,更别提见过她本来面目。 如今她作契丹皮室军亲兵打扮,软甲遮住身上曲线,脸上素面朝天,被冰冷风霜割出皴裂的口子,和当年那个佛妆贵女判若两人。 果然,女真军官丝毫不疑,看也没看她俩。 “我暗地离开行宫,前线将士也多半不知。”答里孛等女真人走远,低声道,“去年是我屈尊纡贵,到辽阳府委屈求和。如今又是我重开战火,女真宫账上下,早就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今日我不便亲自现身。你也不要说漏嘴,凡事以萧将军为尊。” 阮晓露一口答应:“我就是看你这个契丹小兵生得帅气,多搭几句话。” 答里孛扑哧一笑:“你得起誓。” 阮晓露表示无所谓:“谁乐意戳穿你身份呀?我还就爱看有人幕后操控全局的戏码呢——唔,要是我乱讲,明天就掉海里喂鲨鱼。” 答里孛点点头,凝视远方落幕的夕阳,又幽幽的道:“当时我年轻气盛,以为天下无难事,只要大刀阔斧的改革一番,再变出一些敌人没见过的武器,定能扭转局面,踏平番虏,重铸我国万世基业。直到自己也上了前线,见到层层叠叠的人头,见到荒废的农田和牧场,见到无数本该安居乐业的村子化为焦土,才知天厌其乱,使南北之民都休养生息,比什么都要紧……” 女真人以战养战,边打边劫掠,是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虽然也知战争残酷,但对其的理解仅限于有风险受伤死亡。而辽国基业扎实,有广大的农业和畜牧业人口,有无数的佛寺佛塔,有悠久传承的契丹文化……眼看这片璀璨土地被战争摧残得越来越暗淡无光,再激进的主战派也会生出心痛之感。 答里孛穷兵黩武了几个月,被现实毒打过后,也不禁开始反思,自己究竟要带领这个国家走向何方。 阮晓露一拍大腿,道:“咱们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放心,我们也不想看你们血流成河,一定会尽力调停……” 答里孛轻轻一笑。 “别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她道,“若是你们真的见不得我国烽火连天,当协助我们抗虏击敌才是。之所以那么热心和谈,是因为对你们来说,我国与女真鹬蚌相争,长期对峙,才是最好的局势。” 她一上来就掀了大宋朝廷的小算盘,阮晓露不以为忤,反而笑道:“俺们想帮也帮不上啊。如果女真人真的占了你们南京,直逼大宋国土,俺们肯定得有所动作。问题是他们如今还卡在滦河,跟俺们也不接壤。俺们如何帮忙?难不成直接派兵入你国土?大辽威严何在?你这太后当腻了??” 嘴上说得理直气壮,心里知道,就算大宋真的派兵“北伐”——不管是伐金还是伐辽,无异于把自己军队腐败、武备松弛的底裤亮出去,“大国强军”的光辉形象一朝崩塌,对周边威慑力全无,等于自己给自己招祸。 但不妨碍她纸上谈兵,给宋朝的隔岸观火提供了充分的客观原因。 答里孛微微一笑。这些过于露骨的言谈,肯定不能直接跟张叔夜说。把人家宋朝礼部侍郎气出病来,她也过意不去。 “女真人贪婪,定会开口索要大片富饶土地。”答里孛眼里精光闪烁,道,“我停战,是要本国人民休养生息,不能让他们籍此发展壮大。这是我的底线,望你与贵国信使说知。还有……” 这还刚下船,靴子上的海水还没干,就已经进入和谈状态,阮晓露有点疲惫。 “具体条款,还得那些当官的据理力争。”她为难道,“我可以传话,但不能保证……” “你要是那么没用,贵国信使也不会放心带你来。”答里孛似笑非笑,“对了,他们还不知道我军的火器是从何处购来的吧?” 阮晓露一个激灵,登时恼怒,故人之情飞走八分。拿火器这事要挟俺? 她回敬:“女真人也不知道其实辽国太后就在岛上,乔装改扮成一个小小侍卫,暗地里操控全场吧?” 她话刚说完,才想起来,刚刚赌咒发誓答应答里孛,绝对不戳穿她的伪装。 啧,这太后果然比公主进化多了,居然算准了提前套路她! “你尽管实话实说。”阮晓露冷笑,“去年张叔夜还是济州太守,我们在他眼皮底下做军火买卖,他替我们遮掩还来不及。” “逗逗你。”答里孛轻描淡写地道,“要是贵国信使知晓这些内情,这次怕是也谈不起来。” “我倦了。”阮晓露打呵欠,“明儿见。” 不敢再跟答里孛多讲话了。今番自己不是江湖散人,而 是使团成员。要是再被她套点话去,难以恪守绝对中立。 不远处的篝火旁,张叔夜及宋方副使看着阮姑娘跟一个眉清目秀的“辽兵甲”并排而坐,低声笑语,都各自苦笑摇头。 这江湖儿女还真是不拘小节啊!这刚第一天认识,就处得跟老相好似的,让这些正人君子不忍直视。 不过也有人暗地里想,要是姑娘能通过美人计,从对方那里套出点情报,或者施加一些影响,也算是为国奉献,不失为一段美谈。
第254章 等到各方使团都安顿在临时“行宫”里, 第二日,宋方国信使张叔夜出面,办了个盛大的欢迎酒宴, 宴会上只饮酒享乐唠家常,绝口不谈国事。席间食物都是船运过来的高档珍馐, 由随船御厨烹饪, 吃得辽金双方的使臣满嘴流油,纷纷解开腰带, 最后酣然歌唱,尽兴大醉。 然后, 由使团中的文官分别带领两国使臣游览海岛风光, 拜了新兴的妈祖庙, 登奇石, 观海潮, 还意外地遇上了一场短暂的海市蜃楼, 看得一群辽金莽汉如痴如醉, 甚至有人跪下来, 朝“蓬莱仙山”磕头。 第三天,双方使团因为鸡毛蒜皮之事险些干架,这时候赶来一个高挑明媚的大姑娘, 自来熟地招呼各人:“我让人清了一块场地,各位使君, 有没有兴趣赛个俯卧撑?引体向上?硬拉?——别多想,活动一下筋骨而已。我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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